迷路

现在怎么办?我坐在石头村的台阶上,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想是不是倒回去走国道比较好。一只绵羊从矮墙上探出头来看着我,它耷拉着耳朵,眼神中带着几分昏沉的猜忌,空气很冷。

今天早上,我在天长镇醒来,盯着那盖在山谷废墟上的白霜足足看了好几分钟。朝南顺着一条小道在山里走了两个小时,便到了石头村。每走一步,空气就清新一些,四周景色也自然美好起来,尤其在经过了几天的满眼疮痍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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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老板的话仍然是对的:沿着国道走下去,一切只变得越来越糟。昨天,我站在桥上向下望的时候,看见了一只大鸟,也许是一只鹭,形单影只地盘旋着,似乎不知在何处下落才好。它下方的水面呈现出一种令人惶然不安的颜色,使我联想到海底沉船上的斑斑锈迹,水面上还斑点般密集地漂浮着各种垃圾。岸边,几幢多层楼房的墙基相连着,每隔一段距离有一些方形的孔。墙面有蓝色液体从孔里流下的痕迹,一直延伸到下方的大堆污浊之中,远看更像这些污秽正沿着墙壁向上攀爬入侵。

我从两个正弓着身子干活的人身边经过,他们一铲接一铲地把高高的煤堆铲进一台机器里。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又将煤从另外一个方向吐出去,空气里满是黑色的煤渣。没过多久,我被眼前所见惊呆了,停了下来:面前这条河道的蓝绿中混杂着奶色,里面的液体黏稠如牙膏一般。

令人不解的是,液体表面不见半点杂物。我猜想,落入其中的物体一定都立刻被通通吸入河底,消解殆尽了。远处隐约出现一个工厂的轮廓。我从旁经过时,看见墙上的一个小洞,一股细细的粉白色液体从墙内流出来,似乎还闪着有毒的光。

而在这山上,一切都很美:没有污染,没有车辆,空气清爽通透。小小的石头村已静静地在此伫立五百年之久,就好比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的世外桃源,仅有几根木制电杆架于其间,我几乎不敢相信那满是煤坑车场的国道距离这里不过十几公里而已。站在山上,似乎国道从未存在过。

“你都不知道自己多幸福,你这个傻帽儿!”我对那只依然百无聊赖地盯着我的绵羊说。

我站起身,背上背包,它便躲到了墙后,等我走远几步才又探出头来。

整整两个小时过去,我在山里兜着圈子。村里的人警告过我,别再往山里走了,还是倒回去走国道比较好,他们说,不然我会迷路的。但我心意已决:如果从石头村朝西直走的话,大约八公里,就又回到国道上了。难道还真会出什么意外?不管怎么样,我还有定位仪呢!

从那一刻起,我就再没见着半个人影。脚下的路穿行在田野绵延的山谷间、山脊上,也时不时有几间房屋可见。但注意到我的到来的,只有那些看家狗。时而响亮,时而小声,时而刚健有力,时而沙哑孱弱,时而充满了愤怒,时而又好像在说:“小心啊,外面有个陌生人过来了!”它们的叫声伴随着我的脚步。

后来,连狗吠也听不到了。田间小路从一个地方开始变成一条人走过的模糊小径,没有房屋,也没有看家犬:那是一块刻着“张井沟”三个字的石头。字上方还有一行红色的告示:“禁止外来人员及长期在外居住人员入内。”

看样子村里人大多姓张。附近很多村庄都如此,于家石头村也不例外,村里人几乎全都是明朝某位姓于将军的后代。但在张井沟一定出过什么事,以至村民不愿让外人进村,会是什么样的悲惨事件呢?

我暗忖了一会儿,便接着往下走,希望能尽快回到国道上,从定位仪上来看,再向西几公里就到了。

而现在,我正在一条都不能称为路的小径上踉踉跄跄地走着,四周丘陵起伏,一眼望去,枯草的黄褐色深浅不一,这景象就像随时有一队蒙古骑兵突然出现一般。

我爬上一个山包,站在那儿竖起耳朵,想听听能否听到国道上的汽车声。但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那正对我软软耳语的风:我在这里,完完全全一个人。我失望地朝四周望去:这里到底有路吗?如果没有的话,我沿着那条自己臆想中的路已经走了多久?

忽然,额头上一点凉:雪。它如此轻柔地落下,几乎令人无法觉察,但那肯定是雪。来得还真是时候!我期待着冬天的正式到来已经好几周了。而偏偏在这个时候,我正在荒郊野外,没准儿还得在山坡上支帐篷过夜的时候,它却来了!等我明早醒来只见白茫茫一片?

不行!必须继续走,就算要斜穿山坡也得走。我把路线稍稍向北调整了一些,顺着国道的走向,一咬牙,沿着定好的方向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柳暗花明又一村了:模糊不清的小径重新变回一条道,这些原始的丘陵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山谷,两边还出现了划分好的农用地。看到地面上那昭示着人类文明世界就在咫尺的拖拉机的轨迹,我激动地叫出声来——国道肯定不远了!

突然,我的兴奋劲来了个急刹车:山的一侧撕裂开一道口子,里面是一条隧道,昏暗得就像一个庞然大物的咽喉。我再次转过身仔细看了看,没错:之前那条小道确实通向这里,但这隧道实在让人没有什么安全感。参差不齐的隧道顶只比我的头高出一点点,有些地方甚至还低些。拖拉机肯定开不进来,我得小心以免撞着头、缠上蜘蛛网或者碰到什么虫子。

另一端:在黑暗深处,远远的出口发出微小的亮光,我似乎能隐约听到大路上传来的声音。

如果对面什么都没有的话,谁又会在这山里挖一条隧道呢?

我从包里拿出小照明灯戴在头上,便一脚跨进了黑暗里,紧跟着每一步发出的沉闷的回声。

从另一端走出来时,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适应了日光。前方,一个小村子扎在山坡上,房檐个个向上扬起,墙体厚实,看起来和石头村有些相像,一股浓郁的气味飘来,不远处正有人张罗着饭食。真香!

我忙着摘下头顶的灯,并正为自己终于重新回归人类世界高兴不已时,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嚷声:一群小朋友发现了我,正连蹦带跳地朝我跑来。篮球伴着一声声欢呼在空中飞来飞去,短短几秒钟,我已经被团团围住,就像小孩子生日聚会上的小丑一样。

“叔叔,你从哪儿来?”一顶篮球帽下传出一阵嬉笑声,“你怎么这么脏?”另外一个怀疑地问道:“你是从隧道里走出来的?”

却连回答的时间都不留给我,随着一阵嗡嗡声,一个绿色的悠悠球猛地在我眼前弹起,好几双小手正兴奋地摸着我的手杖。

“快看,原来他是滑雪的!”“酷!”“他的手机长得好奇怪!”他们指着我的定位仪。等我好不容易有了开口的机会,跟他们解释我不是滑雪,而是从石头村走路过来的时候,没一个人相信。

“你不是老外嘛,怎么没有车?”“你说的是哪个石头村?”他们迷惑地互相看看,好像我刚才说的全是天书。最后,戴着篮球帽的那个小大人似的扬了扬眉毛,指着身后的村子说:“石头盖的村子?叔叔!所有的村子都是石头盖的!”

我重新站在国道上时,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为重新回到这个满是煤堆、卡车轰鸣的世界感到高兴。至少我现在不用在野外过夜了,还能有顿饭吃。在一家小卖部买了一瓶可乐和一块巧克力,我又心满意足地在来往车辆排放出的尾气中接着走——今年的第一场雪羞答答地从天而落。

天快黑的时候,我到了山西的省界。本以为会有标示牌,但什么都没有。我事先已经在定位仪里做了标记,所以才知道准确位置。还真的就在这个地方,手机上收到一条自动发送的短信:中国移动——山西欢迎您!但标示牌无处可见。只有几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穿着军用棉袄,在一栋灰色的楼前铲煤。

这个蚂蚁一样小的地方旧关,出乎我意料地连一家旅馆也没有,不过我目睹了一位卡车司机和一群人就谁该赔偿房屋损坏而展开的争吵。就在几分钟之前,卡车一个车轮爆胎,响声大得连脚上有伤、疲劳不堪的我也吓得跳了起来,此外,还震碎了那栋房子的几扇玻璃。

还是别管他们争论的结果如何吧,我决定到这里唯一的小饭馆里点一份番茄炒蛋。店主人兼厨师,是一个留着普鲁士式大髭须的友好胖男人。把菜端上来之后,他便在我旁边坐下,我们东拉西扯地聊天。我问他知不知道附近哪里有旅馆,他想了想,点了根烟,便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十分钟后,我在一对和蔼的老夫妇家里分到一个房间,把脚泡在热水里,为自己不用在外面过夜而窃喜着。窗外,雪正像一条冰凉的白色纱巾,铺盖在丘陵和山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