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质马桶

三天后,我来到阳泉市,找了一个窗外有河景的房间,在洗脸池里用香波洗衣服,等杨先生给我回电话。电脑正播放着黑色自由乐队(成立于牙买加的雷鬼乐队)一张专辑,我一边洗衣服,一边不时地摸点吃的塞进嘴里。桌子上满满地堆着橘子、果味酸奶、巧克力、薯片和大可乐——全都是我的!

窗外,河面在冬日阳光下泛着蓝灰色。我坐在窗台上,惊喜地发现附近几乎没有积雪。这里海拔较低吗?从柏井过来的路或是烂泥淤积或是滑溜得无法下脚,有时还两者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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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道上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样子就好像刚从矿井里爬出来一样:全身上下都是黑的,甚至连脸也不例外,唯一干净的衣物是那条在他脖子上飘动着的红围巾。一边走,他一边不时地啃两口手里的馒头。在他的衬托下,馒头的颜色显得格外的亮。另一只胳膊上挂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敞开着。他走路时身体摇晃得相当厉害,每一步的移动看起来都非常辛苦。等到走近了些,我发现他的眼神有点怪异。

“你好!”我说。他在我面前站住,一边睁大眼睛盯着我,一边慌张地继续啃着馒头。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反应,显然活在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

“你好!”我重复了一遍,而他盯着我看的眼神变得更加慌乱。我示意地朝路边让了一步:好吧,那就直接过去嘛!他不知所措地看看路,又看看我,再看看路,最后,还是摇晃着身体慢慢从我身边绕了过去。我听见他小声地自言自语,旅行包重重地吊在手臂上,跟着他的步子摆动着。

手机响了:杨先生想知道我住在哪儿,他马上过来接我。马上?我最终还是说服了他让我自己单独待到晚上,因为我还有一些衣服要洗。事实并非如此。

其实,他在国道上截住我,我们说好见面的时候,我的兴致就不太高:我当时正全神贯注地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往前挪动,生怕滑倒。一辆银色小车从我旁边驶过,在前面停了下来。刹车灯一亮,换到倒车挡,车又嗡嗡地倒了回来。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人:高额,短发,脸部轮廓硬朗。薄薄的眼镜让我联想到那些“文革”时期的照片里被“乌合之众”暴打的知识分子。

他激动地冲我笑,“你就这样在我们美丽的中国徒步?”没等我答话,他已经将名片塞到了我手里:杨某某,上面写着,某某经理。“等等。”他说道,身体转向后座。片刻后,我注视着他的车越开越远,手里拎着一大袋苹果和橙子,这是他用来作为我答应到了阳泉跟他联系的交换。

晚上七点,杨先生来宾馆接我,他还带着另外一个男人,向我介绍说,是他大哥。

“大哥?关系很铁的哥们儿?”我不解地问。

杨先生指了指他的脸,“你不觉得我们俩长得像吗?”

“不过,在外国人眼里,我们全都长得差不多嘛!”他大哥笑着说,“我们也看不出来老外长得有什么不一样啊!”

他们解释说,我可以称呼他们老杨和小杨。当我说,我自己也想被称为小雷时,他们笑得合不上嘴。我们到他俩承包经营的餐厅吃饭——老北京,一家相对高档的火锅连锁店。

老杨说了第一段祝酒词,“小雷,”他高兴地说,“我们哥俩儿祝你的计划都能实现,一切顺利!”蒸汽从桌子中间的锅里不住地冒上来,杯子相碰,每人都喝下一大口。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做出什么奇怪的表情,这饮料的味道真令人始料不及。

小杨笑了起来,“是可乐!”他指着自己的杯子说,“我们这儿都喝热的!你没喝过?”

我摇了摇头,老杨从锅里夹起一块肉,笑眯眯地放到我的盘子里。这个晚上我出乎意料地感到惬意又有趣,无数美食,热可乐,一段接一段的祝酒词,哥俩儿还是对我的徒步计划最感兴趣。

“小雷,”小杨说,“在我们这儿,你完全可以放心,这点你知道。万一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帮忙。但等以后到了甘肃、新疆大戈壁里,你怎么办?你知道那儿什么样吗?”

他大哥警示般地抬了抬眉毛,“在沙漠里,径直开几个小时甚至几天的车,都不见一个人影。”

我不知所措地拨弄着碗里的食物,表情一定沮丧极了,小杨的语调里立马多了几分安慰。

“我想……说的是:你千万不能忘了,自己的安全是最重要的!如果你在沙漠里发现情况不妙的话,还是最好搭车或者坐一段火车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我定的规则可怎么办?我想。整条路都要用脚走,每天写博客,留胡子留头发,没有例外。

他当然看出了我的心思,“就算中途一小段路坐了车,你本来的计划还是没变啊。从北京到德国那么远的路,也不是每一步都必须走吧!”

“我也这么觉得,”他大哥表示赞同,“想法才是最重要的嘛。”

“人啊,有时候不能太倔,别守着原则不放!”

我笑着摇了摇头,感觉被逮了个正着。

第二天上午,杨家兄弟俩准备带我去一个特别的地方——大寨。

大寨?我从来没听说过,但他俩闪亮亮的眼睛就好像刚拿到了迪斯尼乐园的门票一般:大寨!

那可是全国知名的地方呀!难道我真没听说过陈永贵,还有那句“农业学大寨”的口号?

晚上,在电话里,我问小象。她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我猜跟‘大跃进’有关吧!我爸我妈肯定听说过。不过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就去看看呗!”

“我要是有时间的话!”离圣诞节还有十天,平遥还有两百五十公里……

经过一段几乎可以算不要命的驾驶后,我们坐着小杨的车来到了一扇高大的门前,门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彩灯。四周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山景,这里就是大寨了。我的目光落在了红色标语上:“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下奋勇前进”一排大字赫然在目,下方的大理石板上刻着“大寨人民欢迎您”。

欢迎的便是我们四个了吧:杨家兄弟俩还带来一个朋友。他留着光头,浑圆的腰身塞在一套蓝色运动服里,令人一见便萌生好感——他让我想起了以前北京的房东。

“欢迎到大寨!”小杨高兴地说道,一边指着大门。

进到里面,一位导游负责给我们介绍。我尽力回想着大学里中国历史课上的内容,才能把她的讲解贯穿起来:大寨,原是一个粮食收成还不能满足当地农民果腹的穷苦山村。新中国成立以后,农民陈永贵出任大寨村的支部书记,带领百姓修建梯田,开沟蓄水。自此,大寨的粮食产量逐年上升,他们的惊人事迹传到了北京。国家领导人毛泽东情绪高昂地指出,他提出的人民公社化政策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在这里,人们终于看到了一个成功的例子,而全国其他地区那样皆以失败告终。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当第一、第二世界的人们正忙着向太空发射一枚枚航空导弹,相互较劲似的进行大规模的核弹爆炸实验时,中国也在悄悄地研制着属于自己的核武器。为建立起足够强大的农业和工业后盾,毛泽东提出了“大跃进”的口号,开展人民公社化运动,但最终酿成了规模空前的大饥荒的悲剧,导致全国几千万人口死亡。1964年,人民共和国终于迎来了第一次原子弹爆炸实验的成功,但“吃草根啃树皮”这句话至今依然被人提起。

不难想象,陈永贵成功的消息在当时是多么的激动人心!1964年,全国掀起了学习大寨的热潮,“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口号一下子尽人皆知。紧接着,中央领导纷纷来到大寨参观学习。平日里头上一直裹着块毛巾,好像刚下地归来的农民陈永贵,从此步步高升,直至1975年被任命为国务院副总理。

但没出几年,他的运数便发生了转折。1976年秋,毛泽东去世、粉碎“四人帮”后,邓小平终得以主掌大局,而中国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人民公社体制下产生的农业学大寨运动逐步结束。1980年,陈永贵辞去国务院副总理职。

“那大寨的人现在都做什么呢?”我问道,因为整个地方看上去是一幅已被遗弃的景象。我们脚下是一个大大的广场,广场边有两位老人坐在折叠椅上,售卖纪念品,其中大多数都是橙色的布老虎。

“我们这儿有游客来啊,”导游说,“还有酒厂。”

杨家兄弟带来的胖朋友从一家店里兴高采烈地跑出来,手里握着一尊亮闪闪的雕像,他时不时充满喜爱地瞧上两眼:那是一座和白酒瓶差不多高的毛泽东塑像,双手背在身后,两眼注视前方,大衣好似被风吹动的样子。塑像底座上写着:历史伟人。

我忽又想起了“吃草根啃树皮”的说法,但没吭声。

接下来,我们看到的展品是一把由蓝色丝绸包裹起来的椅子,正中间掏空的大孔明确地道出了它的用途。见我一脸疑惑,导游解释说,这是当年毛泽东的夫人江青用过的,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那么积极地宣扬打倒帝国主义,最后还被定为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反动集团,她真的用丝绸做的马桶?”

导游一言不发地笑了笑,指指门口——该接着去看下一件展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