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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天,我离平遥的距离大概缩短了一百公里。国道在崇山峻岭间拐着一个又一个大弯,有时,会有几只看门狗朝我撵来。我远眺见榆次的盏盏灯火时,虽然才傍晚六点,但天几乎全黑了。
榆次有意思的地方并不在于它有一片老城区,而在于这片老城区一点也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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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意识到这一点时,自己也已经兴致勃勃地逛了好几个小时,在寺庙、牌坊、街道和楼宇间拍了好几百张照片了。其实我早该猜到的:在这些“保存”得几乎完好的幢幢建筑之间,时不时可见一堆堆几米高的建材碎料在阳光下闪耀。
正当我在小巷里拍照一堵倒塌的土墙时,身后传来一阵尖锐的笑声。一位老人坐在板凳上,一副典型中国老爷爷的模样:深蓝鸭舌帽,棉衣,黑裤子稍有些短,白袜,布鞋。他双手撑在一根满是节疤的拐杖上,嘴里叼着手工卷的叶子烟。那张几分神似老鹰的脸以及他鼻梁上的眼镜,让我想到了194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德语作家赫尔曼·黑塞。
“是俄国人?”他问道。我摇了摇头,用中文回答:“德国人。”
“噢!”他听起来有些失望,“你们那儿说俄语吗?”
“一般不说。”
他伸出两根手指将烟从嘴里拿出来,指着那堵墙说:“这堵是老墙——古城剩下的唯一老东西!”
“但是……”我环视周围:街道上铺着大大的石板,街两边立满了石屋,透过一个个飞翘的屋檐,我看见远处的钟楼,彩绘缤纷,直冲苍穹。
“全是新修的!”中国黑塞说,接着又发出一阵刻薄的笑声。
后来,我回到国道朝西南方向前进时,才后悔起来自己怎么没问问他,为什么整个榆次都是新建的?说不定他会给我讲讲打仗,讲讲“文化大革命”,也说不定一切只是现任市政府的决策罢了。
而且这种可能性还不小——所有人都知道,政府官员新修新建的热情几乎和他们反对旧物、厌恶烂尾的程度相当。
晚上,我找了家宾馆,点了一份炝炒油菜,然后给小象打电话。
“榆次简直就是中国的明斯特!”我趁着咀嚼的间隙说。
她笑了,“明斯特?不知道,德国北边的一座城市,是吧?”
“这样说吧,纽伦堡也是一样的,榆次就是中国的纽伦堡!”
“为什么这么说?你不是说榆次整座城都是新修的吗?”“对啊,就跟纽伦堡一样啊!一切都是新修的!”
“但德国城市可都是因为在二战中被炸毁才重建的呀!”小象的声音里突然多了几分愤怒,“在中国,人们却在和平时代把古建筑一个个拆毁!”
“可能是因为对历史的认知不同吧!”我需要一点时间,在头脑中整理大学里学到的内容。
“在西方的观念里,历史就是一条线。在东方,人们则更偏向于把它看作一个环。一个朝代接着另一个朝代,一切都只是不断的重复而已……”
“所以政府就要把老房子通通拆掉?”
“这个嘛,因为人们觉得历史就是个圈,所以修房子的石头到底是新是旧,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吧?”
小象讽刺地笑出了声,“我可不信他们在拆房子之前还思考过这样的哲学问题!不光如此,国内到处兴建楼房,更多只是为了能尽快谋得高利!”
至少在一点上她是对的:中国国内对古建筑的破坏,相当大程度上都是自找的。
第二天,当我在常家庄园造型优雅的石桥前,惊叹着停下时,还不知眼前所见不过是这座堂皇的庄园在经历了二十世纪的各种劫难后所留下的凤毛麟角而已。尽管如此,它依然使人震惊:高大坚实的护墙延伸出足足好几百米,正中心的钟楼下方是庄园的入口,从整体上来看,略有几分北京故宫的影子。“这儿全归一家人所有?!”在我们穿过大门时,我问导游。
“对啊,”她骄傲地说,“我们这儿以前有很多大户人家,山西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全国最富裕的省!”
“而且还是中华文明的摇篮!”我重复了在石家庄饭馆里那个吃饺子男人的话。发现导游眼睛一亮,我便尝试着说另外那句,结果却乱成一团,“三十年中国看……呃……上海……一百年中国……不对,五百年中国……还是一千年中国……看……北京?”
我们在庄园里边走边聊,街道,房屋,庭院,山坡,还有湖相连成网,看起来更像一个城市,而非私家大院。这里的主人一定家财万贯,富有到我无法想象的程度——院内还有先祖祠,祠内的龛里供奉着常家始祖的青铜像。
“好奇怪,‘文化大革命’居然让这些都留下来了。”光线朦胧,我站在塑像前小声嘀咕着。
“你知道得还真不少!”导游表扬我道,“这个当然是后来的复制品啦!”
“那原件呢?在博物馆?”
“被破坏了,庄园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破坏了。今天你看到的,还不到原来的四分之一呢!”
四分之一?!
“不可思议吧?”她声音中莫名地混杂着一些感动,还有几分骄傲,“先是抗日战争,然后是‘文革’,最后还有八十年代的建筑政策。”
她叹了口气,我们俩一言不发地并排走着。
然后我突然想到:“那常家的人呢?他们现在在哪儿?”
她的回答听起来不太确定,就像是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一样,“估计都在国外吧!”
我从一个侧门出了庄园,穿过羊群,很快又回到了泥泞的国道上,向南走。通过一个小村时,我注意到自己视线的一角泛着深红色的亮光。我激动地举起相机,走近了些——一座由辣椒堆成的小山!我想到了小象。和所有的四川人一样,她也爱吃辣,还会取笑我这样沾点辣椒就喘不上气的人没出息。
两个男人正忙着把辣椒铲到一堆儿,装进大袋里。我问他们是否可以拍张照,他们笑了起来。
年长些的那个立刻丢下铲子,手里拿着一个辣椒摆好了姿势——这辣椒长得圆润丰满,散发着危险的光。“小象肯定会喜欢的!”我心里想。
“你要不要带上一点儿?”他指着小山说。
“谢谢,不用了!我走路,背不了太多行李。”
“这些辣椒没什么重量。”“对啊,拿上几个嘛!”他的伙计也表示赞同。“但我拿它们没用啊,走路的时候我又不做饭。”“如果饭菜没味儿,就直接放几个进去。”他们俩坚持着。最后,我只得不顾面子,说出了真相:“它们太辣了!”
“太辣了?”年长者看看手里的那个辣椒,重复着我的话,“这个品种可没那么辣啊!”
“不过,”他的同伴说,“老外受不了我们的调料!我在电视上看过。”
我们的对话变得有意思起来。当我跟他们说起小象家在哪里时,他们差点笑晕过去,“四川——哈哈,你还真会挑呢!那她已经带你见过父母了吗?”
“我已经去过一次,不过那时候我们还算一般朋友。”
“噢,那你可要当心了!”年长的那个做了个怪表情,好像要讲述一个传奇故事一般。
“如果她介绍你是她男朋友的话,那你不光得能吃辣,还得能喝酒呢!不然,通通没戏!”他的伙计咧嘴一笑。
我指着院子那头一栋看起来古香古色的楼说:“对了,那个是什么?”
两人一脸惊讶地看看我。
“以前是座庙,”老些的那个说,“现在只是个仓库而已。”
这座庙让我想起了榆次和常家庄园:满地都是成堆的建材,透过玻璃窗看进去,里面一片昏暗,只有那些廊柱和墙面上已模糊斑驳的壁画还记载着这里曾经香烟缭绕、经声琅琅的年月。
“为什么现在成仓库了?”我问。
“六十年代的事儿了。”老些的那个低声说。那也就是“文革”了。
再仔细看看,我注意到屋子靠后的地方一些彩色的东西:有人在这里支起了张桌子,桌上铺了块红布,布上摆了尊佛像。在这堆砌成山的石膏板、油布和纸箱之间,佛像显得如此渺小。
但这里,是它的庙。只需发挥一点点想象力便能预见,它将如何随着时间推移,重新夺回这座属于它的寺庙。
我身边的两个人样子有些茫然。
我摆摆手解释说自己得赶路了,还得在圣诞之前赶到平遥,小象跟我约好在那儿见。
年长些那个松了口气,笑起来,“四川女朋友?那当然比什么都重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