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算是

小象闭着眼睛,呼吸很轻,床单散发出白色亮光。床是清朝的古董,衣柜、桌椅,还有那重实的抽屉柜也是,窗前坠着翻起大褶的丝质窗帘。今天是12月24号,我的家人聚在德国埃菲尔山地区,唱着匈牙利传统圣诞歌,而我不在。我在平遥的一家四星级宾馆里,距北京四十五天,七百公里远。今天是星期一,虽然星期几对我来说早就不重要了。

小象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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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时前,一辆黑色轿车驶入宾馆,车门呼地开了,我怀里瞬间出现了一个笑意盎然、个子小小的中国女孩。就在我抱着她转圈的时候,她一边手握拳头轻捶在我胸口上,一边喊着“停停停,晕了,晕了,停!”

“我本来准备自己从机场坐火车过来的,”我们走进宾馆大厅时,她小声在我耳边说,“但你知道我爸,他非要找人送我!”

她现在睡着了,宾馆走廊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中文版的《铃儿响叮当》,我整理着前几天的照片:

太谷那著名的白塔惹得我直冒火,就因为它中午居然胆敢不开门。“你在这儿又吵又闹的,干吗不干脆去看看孔祥熙宅院?”门后的一个声音终于不耐烦地问我,院子里的狗都因为我的喊叫而焦躁起来。

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孔祥熙是谁?

我后来了解到,太谷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一位显赫政客的出生地,他不仅在政商两界行走自如,而且还拥有让所有的皇亲国戚都俯首景仰的高贵血统:孔祥熙是孔子的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孙,反正,总共七十三个“曾”。

可惜的是,这宅院里真正值得看的东西并不多。“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三十多年,这里看上去仍像共产主义家族里不受宠的继子:到处可见空荡荡的过道和庭院,家具和书画零星散落着,这些都是那位富可敌国的人遗留下的财产。我正四处逛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寻找合适的拍摄题材,听见角落里传来一阵怪里怪气的声音:三位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正肩搭肩地站在一堆砖块前。看见我,他们便兴奋地招招手,喊着一句话听上去类似“哈”。

“哈?”

“中国功夫!”三人中的一个含糊地说,他看上去早已过了退休的年纪。

等一等!你们不会玩儿真的吧!

但他已一晃三摇地走向了他哥们儿堆叠起来的砖块,一个快得令人始料不及的手上动作,哈!最上面的一块砖裂成两半,各自飞了出去。

“哈!”三人都叫起来,一边来回跳着,一边激动地互相拍肩膀。

正是他们建议我去乔家大院看看。虽说它不及常家庄园面积大,但出名得多,因为几年前的一部电视连续剧就是在那里拍摄的。果不其然,第二天,我参观乔家大院时感觉自己似乎置身于北京西单,汹涌而至的游客和纪念品商贩从各方拥挤着我。

这里甚至还有一个骑骆驼点,人们可以跟电视剧里的几峰骆驼合影。我问它们叫什么名字。

它们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三号和四号骆驼有幸成为我西行途中所见的这一物种中出场最早的两峰,它们真美啊!又长又弯的睫毛,无限温柔的眼睛,头顶耸起的毛发让它们看起来有点像某种热带水果。就在我轻轻抚摸它们的鼻子时,四号“菠萝”朝我投来充满信任的眼神,紧接着放了一个雷声般响亮的屁,吓得三号浑身一抖。

接下来通往平遥的路冷,而且平。从榆次起,连绵的山脉就变成了一马平川,与河北平原有几分相似。经过前几天的降温,路边的排水沟里和树木下方都积起了脆弱易散的雪堆,小溪和其他有水的地方也结了一层冰。

“你饿了吗?”小象醒了,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我们吃饭去吧,我请客!”

我们走进一家针对外国游客的餐馆,名为“老平遥”,提供英语菜单。这座城市深受背包客喜爱。

“Good evening!”我们进门时,服务员说道。每张桌子上都点着蜡烛,我们是唯一的客人。我点了一份西冷牛排配薯条,在今天这个日子,我想不到更合适的菜了。

我们聊到慕尼黑的圣诞市场,聊到小象新的住处和她的学业,我用叉子插上几根毫无反抗力的薯条,满心欢喜地吃着,切牛排时笨拙地切得太大块,几乎无法塞进嘴里。

突然,小象安静下来。我询问地看着她,而她只摇摇头,搅动着面前的奶油土豆浓汤。

眉尖扬起。

她叹了口气,“哎,慕尼黑的冬天不好过呀。每次看到身边的人成双成对,我就很嫉妒。”

几秒沉默,我手中餐刀划在盘子上的声音停止了。

“我也想要一个真正的男朋友,”她最后说道,“我还从来没有过呢。”“但我们几乎算是在一起啊!”

“几乎算是?”

我再一次跟她承诺自己很快就能回到她身边,我盘子里剩下的牛排凉透了。我提到发邮件,打电话,提到特价机票,提到我们能在丝绸之路上最美的地方见面。我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时间将会飞一般地过去。过去的那些士兵、水手的妻子在丈夫被迫离家的时候又说了什么呢?

小象继续搅着面前的汤,脸上的表情不太信服。

我抓住她的手,“我在北京的那种生活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快一千公里了。现在,我就只有走路,还有你。”

一丝微笑出现在她脸上,“走路,还有我?这个顺序?”

我抓起一把薯条塞进嘴里,“你不知道我是要走到你那儿去吗?你这个笨蛋!”

她笑了起来,“你才是笨蛋!还是个贪吃的笨蛋!”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看中国电视剧,吃东西,睡觉,在老城散步。厚实的城墙,大红灯笼高挂的窄巷,房屋相连形成迷宫般的布局。只有在为数不多的几座中国城市里,人们还能隐约看到那些早已丢失的万千妩媚,平遥便是其中之一。但为什么偏偏这里,这个十九世纪晚期的商贸重镇,得以保存下来呢?在中国第一家银行的楼里,导游给我们讲解了平遥经历过的沉浮。小象轻轻撞了我一下,小声说:“塞翁失马——你还记得吗?”

这个成语是她前两天教给我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其中的故事每一个中国孩子都知道:古时塞北一老汉家的马跑到胡人那边去了,他的朋友都来安慰他,他却摆摆手说,这说不定还会带来福气呢。果然,不久后,他家的马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匹更珍贵的骏马。他家儿子喜欢骑马,结果被那骏马摔了下来,折了大腿。最后,这一不幸也转而成了幸事。没过多久,胡人入侵,所有健康的壮年男子都得从军,只有这家摔折了腿的儿子被允许留下来。

小象的头发在晨光中闪闪发亮,我静静地听着她的呼吸,柔和得好似一个个飞入又飞出的梦影。我的背包靠在房间角落里,正等待着再次整装出发。相机和定位仪摆在桌上,电池在充电器里。旁边的电脑开着,它记载着我到现在为止的所有经历:照片,路线,博客。

鞋在窗台上,它们两天前就已经干了。

小象回成都的航班就在几个小时后起飞。

“你跟我回家待几天吧,”昨天,我们吃着蜜汁烤翅时,她说,“我爸我妈肯定会很高兴的!”

坐上飞机飞几千公里?离开我的行走路线?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量显得严肃又带些安慰,“你知道啊,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不论我有多想都不行!”

临别时,小象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包装好的小物件放到我手里,等她走后我才能打开看。一个笑容,一个吻,一个拥抱,再一个吻。然后,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