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吸管

又过了整整两天,我终于打起精神,离开宾馆房间的朦胧灯光,接着做我来到这里本来该做的事——走路。那天上午,我装备整齐地迈出门时,冬天就这样硬生生地击中了我——哪怕戴着手套和帽子,哪怕裹着棉裤,这严寒也令人难以忍受。

离开平遥,路面上的泥浆冻住了,我朝西南方向逆风走了六公里后,来到了双林寺。双林寺是一座约建于公元五世纪的佛教寺庙,当时的中国四分五裂,无人料到那傲气十足的隋文帝重新一统天下,已经近在咫尺。以此推算,双林寺几乎跟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一般年岁,将近一千五百年。但只是几乎,如果寺庙的原迹没被战火完全摧毁的话。十一世纪宋朝年间,几乎所有建筑和雕像都经历了多次大规模整修,如今人们所能见的那些也不过就几百年历史而已。榆次的那位老人是怎么说的?“再过一百年,”他指着一栋栋仿古的新楼,那张酷似黑塞的脸上堆起一个嘲讽的笑容,说,“这些东西就也成古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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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林寺默默无声地立在那里。我在寺内散着步,陷入了深思之中,差点踩到了一位正在后堂专心诵经的妇女。日光从门间斜射而入,她跪在垫子上,双手虔诚地合在胸前。尽管穿着厚厚的棉衣,但也一定很冷。我轻迈着脚步朝殿堂深处走去,眼睛也逐渐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墙边竖着一长排陶土像,它们个个身着华丽的服饰,怀里抱着孩子——原来是座求子殿。

我望向那位跪着的妇女,她嘴里还在无声地念着经。或许她的儿女生活在几千公里以外的大城市,收入颇丰却无暇组建家庭。大城市中的生活和旋涡四布的商场人情都是在这里,在这尘沙漫天的安宁中,无法想象的。和他们通电话时,她都会说些什么呢?你爹跟我只不过想抱孙子而已!又能有多难呢?

忽然,我注意到那些雕像看上去有些怪异。走上前一步看,我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那些眼睛!一个陶土雕塑的年轻母亲面朝着我。她柔鼻薄唇,一定也曾是玲珑面容。但现在,双眸的位置上却只开着两个深深的孔。她怀里的孩子欢喜地笑着,他的眼睛还在。

我问门口的保安这都是谁干的,又是为了什么。而他只摆摆手,目光严肃地瞟了一眼我的相机,说这些是文物古迹,禁止拍照。

这一天,我没走多远,天太冷了。我流着鼻涕,用力朝前弓起身子逆风而行,一边咒骂起那怯生生地悬挂在空中的太阳,为什么只发出蓝冷的光,却没有半点暖意。

塞上耳机,放上硬核朋克音乐,在Urban Waste(城市废物乐队,美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朋克乐队)和第三包纸巾的伴随下,我到了一个小镇。看到一块牌子上写着房间供暖,价格实惠,我便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昏沉无梦的一夜过去,第二天,一切重演,12月31日紧接着便来了。我在窄小的房间里醒来,奇怪自己的屁股为什么火燎般地疼。收件箱里有一封弟弟鲁比发来的邮件:我哥在网站上晒自己的屁股?几个愤愤的字,大写。我这才想起自己昨天果然拍了一张照片发到网站上,还注释道:“My butt is burning,and it's flaming red.(我的屁股火烧般地痛,而且还通红。)”

或许这确实不是个好主意,但话说回来,我也不好在大街上随便拦个陌生人,扒下裤子来问他我的屁股为什么这么红。

有人提出了我对某种洗衣粉过敏的假设,我觉得大有可能。我一边收拾背包,我一边制订着计划:天黑前走到静升。找一家条件较好的宾馆,把所有衣服重新洗一遍。明天,新年的第一天,我就原地歇息,等着衣服晾干。

通往静升的路再次蜿蜒入山,气温升高了几度。途中,我在一栋楼前停了下来,一个法国埃菲尔铁塔的仿造品岿然立于楼顶。虽然不过几米高,但我还是不得不仰头看它。鸟儿正围着塔尖盘旋,从大小比例来看好似一列战斗机编队。

天快黑时,我遇到两个年轻男人,正站在汽车的黄色远光中激动地比画着。看样子,他们的车掉进了路沿里。我上前一步,站到他们身边,再一个动作,我戴着手套的双手扣住了挡泥板。

两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我看他想帮我们!”其中一个终于得出了结论,另一个则无奈地耸耸肩。

一阵辛苦推抬后,尽管车子陷得比预想的还要深,我们还是将它推上了路面。我看见两张微微发红、兴奋难抑的脸。

“Thank you.”他们喘着气说,听起来就像是“三颗油”。

几个小时后,我站在温暖舒适的宾馆房间里搓着衣服。浴巾围在腰上,脚下积起的一大摊泡沫水慢慢流进排水口里。水池里的衣服发出惬意的挤压声,我突然禁不住笑了起来:那两个推车的人今晚可有话聊了!

就在我发现这个新年之夜没有烟花、没有音乐、没有祝福、没有拥抱、没有德国传统电视节目Dinner for One(《单人晚餐》)的时候,午夜已经过去了八分钟。取而代之的,是洗了七双袜子、两条底裤、两件内衣、一件T恤、一条长裤、一条棉裤、一件长袖棉衣和一件毛衣,再把它们一件件拧干,挂起来。

桌上摆着一瓶刚打开的雪碧。我给自己倒上一杯,翻出之前买的粉色吸管,走到窗边。玻璃窗中,我变形的影子后面只有一片黑暗:小村静静地躺在外面,这一天对它而言全无特殊之处。

人们早早上床睡觉,清晨起床,欢喜地准备春节的到来,还有三十七天,猪年即将过去,鼠年来到。

为了不太过安静,我打开了电视。新闻和综艺节目我都没兴趣,最后,我停在了一部电视剧上——《戈壁母亲》。故事讲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位母亲带着孩子探望随部队驻扎新疆的丈夫。当她历经波折终于到达目的地时,却发现丈夫已经有了新伴侣,正准备跟她离婚。

在感人的一幕中,她最终决定留下来,因为孩子们需要父母。

我伤感地啜着我的粉色吸管。

这是我第二次一个人过新年。第一次是在十八岁那年,巴特嫩多夫小镇上,我们家里堆满了悲伤哀恸的亲戚,我接连几周无法好好睡觉。

晚上十点,我便系好鞋带出发了:下楼梯,出门,经过欢庆的人群,穿过隐隐有些光亮的公园和盖满积雪的田野,树林里黑色的小丘好似野兽般蜷缩在一片幽暗中。

进入树林的第一步我是闭着眼睛迈出去的,就像头一次跳十米跳水板一样。四周昏暗无光,令人起疑的窸窣声,冷杉树的气味。我的外衣下穿着三件毛衣,感觉不到寒冷。但黑暗是令人恐惧的,不管怎样,我千万不能停下脚步。调整好呼吸的节奏,我在手电筒微弱的亮光中向前走,黑暗渐渐褪去,空地显现出来,一幢建筑巍然的黑影映入眼中——观景塔到了。

我登上一级级楼梯,脚步声沉闷地回响在老墙之间。塔顶仅比周围最高的树木高出一点点,但也足够看到远处的房屋。离午夜还有一个小时。我到一个角落里坐下,翻开日记本胡乱写着。

但这美妙的宁静并未能维持多久,我先听到了一阵咯咯笑声,紧接着,鞭炮嗖嗖地飞向天空,炸开成一朵朵红色的烟花。欢呼声、嬉笑声、脚步声越来越近,转瞬间,我已被彩带和香槟酒杯团团包围了。

我惊恐地逃了出来,站在空地边上回头看去:塔尖被烟花点亮了,鞭炮的咝咝声穿透夜空。

饱满且带着醉意的笑声,含糊不清的歌声,树林已经失去了它先前的可怕。我走着,走着,走入更深的黑暗中时,能听见那惊疑的窸窣和动物们相互询问的声响,人的噪音吵了它们的美梦。

“别怕!”我听到自己轻声说,就在新千年最初的几分钟里,我朝家的方向走去。我感觉到,走,使我慢慢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