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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第一天,我很晚才起床,去参观了比常家庄园和乔家大院还要壮观的王家大院,吃了一顿对于我一个人来说太过丰盛的晚餐之后,我便早早上床睡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脚下的路穿过煤矿区:满眼黑色,每走一步都有尘土扬起。晚上洗脸的时候,池中的水打起深色的漩涡,流进排水口。但走在路上的感觉是好的,太阳露出脸来,无论脚还是身上别的地方也都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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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那些已有些风化的路桩走下去,脚下,一条浑黄的河潺潺流过。手机响了。
是柯儿!身在北京的她想知道我现在在哪里,想没想过春节在哪里过。
“到运城来吧,跟我家里人一块儿过,”她说,“正好在你的路线上!”
她说得没错:定位仪显示,运城距我四百公里,西南方向,几乎刚好在我原本计划的路线上。
过了运城,黄河就不远了,古都西安也将进入一个可以想象的距离范围,但我能在2月6号前赶到运城吗?
“你加油,雷克!”柯儿的笑声就像那北京城里的一个个不眠夜。
小村里一户人家房顶上的十字架落入我的视线,它在阳光下闪着点红光,下方有一扇门和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出售水果、蔬菜、米、面及各种日用品”。随着一阵吱呀声,生锈的门开了,我走进去。
“上帝保佑你!”女店主神采奕奕地说。
她姓胡,小店以及这一片桌子、柜子、篮子、箱子、袋子都归她所有。屋里墙上贴着一个外国人的画像,长发,大胡子,眼神慈爱——胡阿姨是基督教徒。
但这个并不是最重要的,她认为,在耶稣基督面前成为兄弟姐妹才是关键。“你肯定饿了吧!”她一边说,一边不顾我的推辞泡上一盒方便面,还在里面加了几块泡菜。短短几分钟后,我吸溜吸溜地埋头在一团牛肉味的热气中,抬头便望见她那张充满欣慰的脸。“你们那儿所有人都信基督教吧?”她问。她最大的骄傲是一本旧《圣经》,书很厚,外面有绿布包裹着,她自己还在布上缝了个红色的十字架。书里很多地方都有她用铅笔做的记号,每一页的边角都因经常翻阅而光亮发黑。我问她可不可以给她和她的书拍张照,她点点头,满脸欢喜。
“胡阿姨,你一直都信教?”“不是,”她叹了口气,“我性格不太好。”怎么可能?我眼前站着的简直就是一位完美的热心肠的阿姨。“以前我很爱吵架,”她解释说,“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大发脾气。”
“后来呢?”
几秒沉默,透过相机取景器,我看到她的手指在那本旧书上又扣紧了些。
“后来我找到了上帝。我的心从来都不坏,你知道吧。”
她让我稍等,再次出现时,手里拿着一张小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小伙子,衣着整齐,严肃的眼神中又透着几分不确定。
“我儿子,”她自豪地说道,把照片放到我手里,“在北京上大学!”
“哇!”我不自觉环视这家小店,几乎无法想象这里赚到的钱如何支付大学学费。
“我丈夫在矿上,”她又叹了口气,“但这对他身体可不好。”
我看看照片上这个年轻人:二十出头,轮廓分明,还算得上英俊。父母为他所做的牺牲,他都能体会吗?
“再过一个月他就回来了,”胡阿姨骄傲地说,“每年春节他都回家过。”
我把照片还给她,边角上已经磨得又黑又亮,如同她的《圣经》一样。
这天晚上,我感冒了。在胡阿姨店里待了太久之后,我接着上路。山路起伏的一抹黑暗之中,卡车车灯的光束在舞蹈,远处可见小镇南关的点点灯光。天冷,灰大,我多么希望自己此刻已经躺在了睡袋里,吃个苹果,吃根香蕉,以减轻肩上的重量。
“南关比你想的要远呢,小伙子!”胡阿姨一边说,一边再次全然不顾我的推辞,给我装上一袋又一袋水果,然后她送我到门边,说,“上帝会保佑你的!”
走出几步后,我转身,只见门框下她那小小的身影还在朝我挥手。
眼下,路的一侧是山岩,一侧是悬崖,耳边有重达四十吨位的轰鸣声,嗓子眼里隐约有些感冒的征兆。我意识到胡阿姨的话是对的:到南关的实际距离几乎是地图上显示的两倍。
该死的盘山路!
终于到了一家小旅馆,我把一沓纸巾和一大瓶水放在枕旁伸手能及的地方,便钻进了睡袋里。
躺了整整一天一夜,我旋绕在一个个昏沉沉的梦境中。梦里,狗被老虎吞食,马在一旁笑着。
不知什么时候,我满身大汗地醒来。阳光透过纹影斑驳的玻璃窗照在我脸上,恍惚中,我突然不知身在何处。片刻后,所有的一切又回来了:灰蒙的煤区,耶稣画像下的那个午后,寒冷,黑暗,还有这家旅馆。我吃掉胡阿姨给我的最后一个苹果,又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发红的鼻头,双腿颤颤地走着。忽见路边地面上一条线,弯弯曲曲望不见头,不由得纳闷起来。线大约有一手宽,粉笔般的白,只须稍稍发挥点想象力,人们便会以为它是超大球场的边线。
“这儿有球赛吗?”我问一个坐在自家门前晒太阳的男人,一边指指那条延伸至他脚下的“球门线”。
我本来想开个玩笑,但那人迷茫地摇摇头,“啊?”
我又试了一次,“他们要用这个来打排球?”他一脸疑惑,“用什么?”“就是这根线呀!”“这根线?这根线是……”
我这才得知,线是划分拆迁区域用的。再过几周,这里的路面将被拓宽,线以内的房子通通都得拆掉。
“那栋房子呢?”我不解地指着一栋砖房,房门前,一个小孩子正在玩耍,线从房子正中直穿而过。
那人望向我手指的方向,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摇了摇头,重复了那句大概已被好几代中国农民重复过的顺命的话:“那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