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老道

白线将我一直引至霍州,找了家宾馆,带着感冒躺了整整两天。既然来了霍州,我还是完成任务似的参观了鼓楼和明朝留下的衙门霍州署,其余大多时间都窝在房间里,看些充斥着山崩地裂镜头的灾难片。

离开霍州时,我觉得自己的头大得像一块胶冻状的海绵。呼吸着早晨清爽的空气,路在脚下延长出去。而眼底只见旋风来袭,彗星陨落,城市似被熔岩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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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象好像认为我这几天的过法并不怎么明智,“你就是爱看灾难片,是吧?”她笑着问。

我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成片的毁灭之后,仅有一丝柔弱的希望留存下来,昭示着一个崭新的开始。对我来说,这是电影里能见的最美的场景。我会着了魔似的坐在那儿,不停将地大把大把零食塞进嘴里,咕噜咕噜地喝可乐,心满意足,开心不已,即便后来头晕脑涨。

穿过一条狭长的山谷时,我看见一侧山坡上立着一栋奇怪的红房子。房子墙上有个黑白标志:一个圆被曲线一分为二,每边中央还有一个点——是座庙!

所有的灾难片和头疼通通被我抛到了脑后,脚下的步子也不自觉加快了:这将是我路上遇见的第一座位于山里的寺庙!

费了好大力气才爬上山坡,我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五圣庙”三个字写在拱门上方,门边挂着一块牌子“霍州市圣佛道教活动场所”。

“喂?”我略有迟疑地朝门内喊。透过墙门,我看见院子由低矮的灌木和树丛点缀着,寺院的红墙将它围在其中,这山坡上极宁静,没有任何杂音。

我又试了一次,“喂?有人吗?”回声四起。我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见一声关门声,一阵急促的脚步紧接而来。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高扬着眉毛,一脸诧异。那样子看起来既不像道士,也不像任何一个其他宗教的教徒,轻便随意的着装,留着细楂儿胡子,完全是前些天那些卖给我灾难片光盘的小贩的模样。

“呃,我想参观一下这座庙。”我有些迟疑地说道。

他笑了,“外国客人?进来吧,闫道长肯定会很高兴的!”

没过多会儿,我站在一间窑洞状的屋子里,屋内只微微有些亮光,我眼前忽地一黑。屋里的五六个人显然刚刚还沉浸在一段交谈中,一位长者起身朝我走来,他的胡须又长又白,头发在头顶挽成一个髻,肩背笔直。

“这位就是闫道长!”我旁边的人低声说。老道长将双手合在胸前,向我问候。

我尽量使自己不显得滑稽地模仿他问候的动作,道长脸上扬起一个微笑,他指了指板凳。

“把行李放下,坐吧。”我臆想中的碟片小贩说。在我忙着打理接受这一邀请而带来的各种不便时,道长从罐里抖了些茶叶到杯里,倒入热腾腾的开水。茶,是沏给我的。

闫道长和我之间后来的交谈非常愉快。假如没有语言障碍,那就更好了!我们无数次在句子刚说到一半的时候无助地相视而笑,不得不向旁边的人求助,在我的教科书中文和他顿挫有致的方言之间解释翻译,但谈话内容本身很有意思。

他很欣赏我的计划,“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说。这句话听起来如此短促悦耳,难怪是句谚语。

闫道长在这寺庙的宁静中已生活了四十多年,几十年前伟大领袖领导下的动荡,邓小平接班后的改革,随之而来的整个国家的蓬勃发展——所有这一切都与他擦肩而过,他在山上诵经,习字,维护寺庙。

聊得愈深,我的兴致愈高:这位老道长与我之前见过的所有道士大不一样。比如,武当山上的道士们身着鲜丽的袍服习武练剑,难免给人一种故作神秘、不易接近的感觉。

闫道长却非如此。他穿着军大衣坐在我对面,努力在纸上涂涂画画,给我讲解道和《易经》。每当我们的对话卡住的时候,他便笑笑,摸摸自己的胡须。当我谨慎地问他是否可以拍照时,他高兴地点点头,还要带我看看整座寺庙。这样一来,我不仅可以给他拍照,还能拍到五圣殿和他的房间。

最后一项尤其吸引我:道长的房间其实是个窑洞,这片黄土地上长久以来最普遍的居住方式。

窑洞的内壁由报纸包糊着,布置简陋,但墙上的龛里堆满了神像、牌位和供品,龛前摆着一张垫子。就在我忙着固定三脚架的时候,闫道长摆弄起了插座,不一会儿,一串彩灯将整个神龛笼罩在一片红绿黄的交织之中。我冲他微笑,他还以一个微笑。

我们接着喝茶,谈天说地,直到我不得不告辞的那一刻——最近几天,我已经做了太多的休整。

这里离我春节前要到达的运城,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我站在庙门口,紧了紧背包带,叹了口气,心里想的是,背上的行李又变重了:闫道长送给我一本小小的折叠式《道德经》和一个手指状的护身符——它会在险境中为我指明方向,还有一罐自己种的茶叶。等我成家立业之时,可会再来拜访他?临别时,他问我。

“会!”我答道,心里也确实这样想。

我沿着村民们描述的路线,穿行在山间。山坡上的空气洁净又清新,与谷里截然不同。静悄悄的林荫路穿过一片由田野、沟壑延展而成的山景,我的呼吸跟随着自己脚步的节奏。在一棵树下,我睡了半个小时,醒来时恍惚仍在梦中。四周全无半点声响,一只鹰泰然地展翅云霄。

晚上到达辛置镇时,我不禁吞了吞口水:这个小镇比夜色还要黑。辛置是一个位于煤矿入口处的工人居住区,小镇主街的上方便是条缆道,黑乎乎的煤块由此被运到山谷里。若不是不时有些煤块从中掉落,人们还真会以为这些上下滑行的大桶是运载游客所用呢。

我走进第一家旅馆,询问房价。

“六十块。”负责接待的人说。六欧元,不便宜。我构想出一间与此价格相符的房间,有暖气,带淋浴和卫生间。但我看到的,是一间泛着霉味的冰冷的屋子,门边还孤零零地立着一只夜壶,没有浴室。

“二十块。”我对前台的人说,脸上的笑容分明写着,我们双方都很清楚他开的价钱多么可笑。

“六十。”他无动于衷地应了一声,一边继续整理着桌上的单子。

“这样吧,二十五?”“六十。”“三十?”“六十。”

我渐渐不耐烦起来,“哪有这样的?你的价钱就不能稍微低一点吗?”

他从一堆单据里抬起头来,“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不还价。”

“但你开的价钱简直就是好笑,你自己也知道啊!是不是想让我去别家住啊?”他脸上掠过一丝嘲讽的微笑,“这儿没有别的旅馆,不过您也不必勉强!”紧接而来的一幕并不是我原本希望发生的:怒火在我体内沸腾了,沿袭着匈牙利血脉的怒火,咆哮,怒吼,摔门。

一个小时之后,我闷闷不乐地坐在一家小餐馆里,对着面前的饺子,自问情况怎么成了这样。

餐馆服务员过来坐到我对面,好奇地看着我,我是这里唯一的客人。

“出什么事儿了吗?”她问。

“呃,没什么。”我犹豫着,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只好说了出来,“我不知道今天晚上要睡哪儿。”

“旅馆没有空房了?”

“不,不算是吧。我跟那儿的人……吵了一架。”

她睁大了眼睛,“为啥啊?”

“太贵了,没有浴室的小破房间要六十块。”

“那又怎么样?我以为你们老外不缺钱呢!”

“这不是缺不缺钱的问题!我只是不想傻乎乎地被敲竹杠。”

“那现在你没地方过夜了?”“嗯。”最关键的问题是,旅馆前台的那个人在一点上说得没错:

整个小镇只有一家旅馆,就是他那家。

“这样吧,”女服务员看着我,眼神中似乎另有深意,“你还是回那家旅馆去,要一个小破房间!好好睡一觉,明天感觉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那怎么行?那我的面子怎么办?”我愤愤地在桌下跺着脚,“绝对不行!”

她笑了起来,“原来你们老外也那么讲面子呢!”

我耸了耸肩膀。

没得到我的回答,她便接着说:“我们有个说法叫‘死要面子活受罪’。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我半懂不懂地点点头,那些饱含生活智慧的谚语现在对我帮助不大。我沮丧地握着手机乱按一气,没有新短信。

她还有另外一个主意,“要不你就坐车到隔壁镇上,在那儿找家旅馆?”

“但我是走路的啊!”我叹了口气,“其他交通工具通通不能用!”

“噢!”她最后发出一声,听上去却不怎么信服的样子,然后说要打个电话,便出门去了。

我继续垂头丧气地吃我的饺子,一个,再一个,再一个。喝一口茶,吃一个饺子。早知道就不该发那么大脾气了!

门开了,女服务员笑着,“我刚刚打电话问了我爷爷,”她说,“今晚你可以在他那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