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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刘爷爷家的客厅里,知道自己一定羞得满脸通红。
“这是从德国来的雷克!”餐馆的女服务员一边说,一边将我推进屋里,爷爷奶奶一脸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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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喊了一句:“不用怕,他懂中文!”便消失在夜色中。
两位老人似信非信地望着我,在他们眼里,我的出现一定如同一片阴沉的黑影,笼罩了他们家。
两个小孩和一只黄狗怯生生地从另一间屋子探出头来。
“你好!”我笨拙地摆摆手问好。
奶奶先开了口,“你好,德国雷克。”她大声说,抬起胳膊轻轻撞了撞老伴,又指了个位子让我坐下。不一会儿,我面前的桌子上就摆上了茶和饼干,接下来,她想听听我流落到她家的经过。
我结结巴巴地讲了自己徒步旅行和我的坏脾气,还有在旅馆发生的不愉快,努力使一切听上去都在情理之中。说完后,我询问地看看刘家奶奶——这家里看样子是她说了算。
她点点头,“你可以在这儿睡,没问题。”
“但我真的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哪里的话!”她摆摆手。
“你们住的这个……窑洞,真是美!”我赞扬道,一边故意四下望望。
粉刷得白亮的房间的确被布置得非常舒适:电视、沙发、桌子,还有那不免几分俗的沙滩挂历,应有尽有。人们几乎不会意识到,这里可是掘进山里好几米的窑洞。
奶奶脸上出现一抹自豪的微笑,“全都是我们自己修的。实用,冬天暖夏天凉。”
“而且还那么干净!你都是怎么保持的呀?”
她脸上的笑容又绽开了些,因受了我恭维而摇摇头。
两个小朋友终于壮起胆子走上前来,“雷克叔叔,”小女孩怯怯地问,“你有北京的照片吗?”
问我有没有北京的照片?!
短短两分钟,我翻出笔记本电脑放到桌上。
“北京!”第一张照片刚出现在屏幕上,她就高兴地叫了起来,“我也去过!”
“是吗?”“当然啦!”她看我的表情似乎在说,这个问题真是荒谬。“你什么时候去的呀?”“去年夏天。”那时候她估计也就七八岁吧。
她的小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北京可好啦!那儿很干净。”
干净?我想起了自己第一天到达北京的情景,想起了那散不开穿不透的尘雾。
我问小姑娘她说干净具体指的是什么,她则似乎对我的无知惊讶不已。
“你不知道在北京白裙子可以穿一整天吗?”她说完,又小声补充道,“在这儿,几个小时就变黑了。”
奶奶带着两个孩子回里屋睡觉后,刘爷爷和我还在客厅里坐了一阵,喝茶。
他身体结实,话不多,桀骜不驯的头发偏分着,右眼皮微微下垂。从前,他和这里大部分男人一样在矿上干活,现在儿子在外挣钱,他照顾孙儿孙女。
不知怎的,我们聊到了“文化大革命”。
“那时候惨啊,”他声音低沉,“真是惨啊。”
这一段历史是人们不乐于谈及的,如果谈到了,语气也往往和德国人谈到“第三帝国”时相近。人们努力寻找一个客观中性的语调,谨慎地择选每一个用词,句子都以“他们”而不以“我们”为主语。
“最惨的是,那时候连自家人也斗,”他说,“兄弟之间、父子之间,没有例外。”
我忽然想起了朱辉给我讲的他父亲的故事。“文革”中朱辉的父亲为躲避政治斗争进山打猎孤独度日。
“那时候,人们关心的究竟是什么?”我问。刘爷爷思考了一会儿,“关心的是对毛泽东思想的正确解读,谁领会得最到位。”他叹了口气,“你们外国人可能无法理解。”
“文化大革命”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
这场风暴席卷全国十年之久,愤怒的红卫兵将老师赶出学校。伟大领袖观望着,拍手叫好。紧接着受到批判的是所有知识分子和党内老干部,许多人被殴打至死。相比之下,那些和邓小平一样仅仅被下放到农村劳动,平白给农民添了不少乱的人们,可以算是大幸了。
大字报贴满了整个中国,“某某是修正主义者,革命的敌人!”或者,“某某与某某有不正当男女关系!”无论城乡,没有一处的庙宇佛像不被损毁。在走上革命道路前曾留学德法的国家总理周恩来,也只得借助军方力量才使紫禁城免遭一劫。
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我好久:“刘爷爷,真是江青和她的团伙发动了‘文化大革命’吗?”这是官方的历史结论。我又想起了博物馆里所见的丝质马桶。
刘爷爷带着一副诧异的表情看看我,“当然啦,他们不是还被判了刑吗!”
“江青是毛泽东的夫人,对吧?”
“是啊,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如果毛主席不是真的……呃……希望‘文革’发生的话,他难道没办法阻止她吗?”
刘爷爷歪着头,“毛泽东,”他说道,还在末尾附上了一声长长的“啊”,“毛泽东啊……那时候已经是个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