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树

在山坡上走了两天,尘土伴着寒冰深深地刺进了我的衣服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洗个热水澡,躺在干净的床铺上好好睡一觉。踉踉跄跄地走在石块铺砌的路上,我还莫名其妙地为此付了门票。一名导游自豪地走在前面,我精疲力竭地跟随其后,并非出于真正的兴趣,而是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

来到平地中央的大树跟前,导游站住了,将手臂高举过头顶,期望满满地看着我高声说:“洪洞大槐树!”声音中带着激情,显出几分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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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头观察起来,主干粗壮,树冠茂密,形状倒像一株盆景,一株疯长了二十多米的盆景。

“很……大。”我故意没话找话地说。

“是,大小也是尽量按原貌还原的。”

“按原貌还原?”

“原来那棵大槐树三百年前就被洪水冲倒了!”

“然后人们就栽了棵新的?”

“对,”她吃惊地看看我,伸出手指指向平地的对面,那边什么也看不见,“在那边,现在都已经第三代了!”

我不明白了,“那这棵呢?”

“这棵?这棵当然只是个模型啦!”

“模型?”

“对啊,这棵树是塑料的。”一棵塑料树做得比楼房还高?我的笑声顿时响彻了整片空地。没给导游开口解释的机会,我已经要求她帮我拍照了。站在这庞然大物下,我左蹦右跳地大声喊着:

“这么大一棵树,原来是假的!都是塑料的!”

导游也略显尴尬地跟着笑起来。

她此时一定已经发现了我对整个情况毫无了解,帮我拍完照后,她把我领到一堵墙跟前。

墙上刻着一个字,很大,金色的。她注意放慢了语速,问了我一个简单的问题:“这个字,你认识吗?”

为了不张口瞎说,我思考了一会儿才说:“是‘根’吧?”

“没错!”她投给我一个学校老师般认可的微笑,又指指地面,地面上间隔有序地嵌满了金属徽章。

“人们回到这里寻根拜祖的时候,整个家族就会聚集在这里,”她解释道,“连总理也来过呢。”

“温家宝?我以为他是天津人。”

“对,他是天津人,但他祖籍是山西的!”她笑了笑,“我们这里流传着这样的民谣: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问我故乡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

“噢,对哦,山西是中华文明的摇篮!这个说法我也听过。”

“你还真不赖呢,不过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她依然微笑着,“这棵树的历史没有那么久远。”

她引我走进一间展厅,厅内展出的主要是图片,然后,她给我讲述了这段历史。

十四世纪下半叶,与黑死病肆虐的欧洲一样,中国也经历了一场大规模的人口剧减。盘踞北京、统治中国近一百年的蒙古人终遭驱逐,在1368年仲夏,南方平民出身的朱元璋登基建立大明,但此时,华夏大地已阴云密布。十年征战都没给这个国家带来如此沉重的苦难,黄河任性地耍了个脾气,便路绝人稀了。全国大部分地区人口骤降,中原地区几近成了人烟稀少之地。

“移民!”明太祖决定,迁移当时在一定程度上躲过了战乱洪灾的山西人民。

“我们洪洞是这一带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导游骄傲地说道,又指给我看一幅大版面的画。

画上画着一座村庄和一棵体形巨大的树——这肯定就是大槐树了。

“那时候,人们当然谁都不愿离开自己的家乡。你多半知道,我们中国人对故乡的感情有多深。结果御史们就使了个伎俩:他们发出布告说,不愿意迁移的人要去登记。”

“……然后,恰恰是这些人被迁走了?”

“对,从这里可以看到当时的情景。人们的双手被绑在身后,一个挨一个排成一列。他们回望家乡所见的最后一物,就是这大槐树,耳边听到的家乡最后的声音,就是这槐树上的乌鸦叫。有些人家甚至被迁到了好几千公里之外的地方。”

“那总共有多少人被迁移了?”我问。

她叹了口气,“具体数字没人知道,但肯定不少。举个例子吧:你知道现在的人们想去洗手间时都会怎么说?”

“解手?”

“对!这个说法就起源于此次人口迁移。人们在迁移行进途中,双手一直都是被绑着的,只有在内急时才能请求看守解开。”

但这还不是全部。

“甚至还有人说,许多老人习惯的这种站姿也由此而来!”她一边说,一边将两臂交叉,背到身后。以前在北京我住的小区里,老人们确实经常这样在院子里站着。

“人们不想忘记自己的家乡。”她说。

我想到了自己某个夏天在长江上认识的一个小姑娘,我们并排站在渡船上,四周环绕着鲜亮的绿色:江面,岸边,甚至连渡船的船身也被涂成了深绿。当我问起她的家乡时,她笑着说本来离这儿不远,但因为修建三峡大坝被迁走了。

新家在什么地方?

她说出上千公里之外广东的一个地名。

你真可怜,我诚心地说。我之前还从未碰到过被迁移的人。

她只惊讶地看看我,笑了笑。船一靠岸,她就消失了。

这天夜里我没睡好。虽然冲了个热水澡,洗掉了满身尘土,也有一张舒适的床,但迷迷糊糊不知几点的时候,我被一阵嘈杂的嚷嚷声吵醒了。我的心猛跳着,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个醉鬼在走廊里大叫服务员的声音。

“服务员!”他不停地吼着,“服——务——员!”

而服务员偏就不出现。

虽然本来不想发脾气,我希望自己变得平和,有耐心,成为一个温和的徒步者。但我已经感觉到了怒火在身体里缓缓上升,突然觉得特别热,我拉下了睡袋拉链。

“服务员!”那人还在门前喊。你敢再叫一次,我就来收拾你,我心想。又一声“服——务——员”之后,一片安静。我竖起耳朵听这夜晚的声音,又疲倦地拉上了睡袋拉链,还带着一点点失望。

但那人其实只是为了发出新一轮更大声的叫喊而歇了口气罢了。

“服——务——员!!”他咆哮道。

几秒之后,我出现在房间门口,眼前是一个目光呆滞的瘦瘦的男人,几乎站都站不稳。他双手紧紧抓住一节栏杆靠着,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什么。这时,一个年轻女人手拿钥匙,快步走上了楼梯——服务员,终于还是来了。他们俩都满脸诧异地看着我,我的怒火彻底爆炸了。

“你在这儿吼什么吼?!”自己声音的分贝似乎远远高过了他的,但这个尴尬的念头也只是在我头脑中一闪而过。

他依旧紧抓着扶手,不自觉退后了一步。服务员已经被吓呆了。

但我的话还没说完:“别人正在睡觉,你在这儿喊什么?!”

他举起一只手,解释道:“我呃……忘了房间钥匙,然后……”

“那还劳您大驾,自己去前台取!在这儿又喊又叫算什么?!”

服务员努力想使气氛缓和下来,“实在对不起,是我的不对,”她畏畏缩缩地小声说,“那现在两位都可以回房休息了吧……”

我指着那闹事者还想再说什么,却没了词,便火气未消地紧了紧拳头。这时,服务员已经打开了房间门。那男人脸上挂着几分无知的自足,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轻轻关上了。

“您也回房休息吧?”服务员询问地看着我。

“但如果他又……”我的话刚起了个头,还是索性一转身,没接着说下去,只余怒未消地扔下一句“哎,算了算了”,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她的不对嘛,谁让她没早点上来?

我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房间门关上了,但钥匙不在我的裤兜里!我把它放在了房间桌上,电脑右边。我推了推门把手,没有任何动静。

我赶忙急跨一步,冲到栏杆边上,只见女服务员的辫梢在下层一掠而过,没了踪影。

“呃……服务员?”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大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