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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太典型了。”电话里,一万公里以外传来的小象的笑声就像清脆的银铃声,我刚给她讲了自己半夜在宾馆里叫嚷的事。
“你都还好吗?”她问,“累不累?天气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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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环视四周,白茫茫的一片,雪花在空中打转。
“又开始下雪了,”我说,“有点累。”
“冷吗?”
“现在还不冷,而且,我离下一个城市也不远了。”
“哪个?”
“临汾。”
这个名字在我脑袋里已经转了很久,就好像它要告诉我些什么,而我实在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你知道临汾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小象想了一会儿,“有很多煤矿?”
“噢对!”我突然想起来了,“曾经有一本德国杂志报道过,临汾是全中国环境污染最严重的城市,也属于全世界最严重之一。”
我四下望去。积雪在鞋底嘎吱作响,轻柔的雪花挂在我的睫毛上。在如此一片白色的寂静中,这样的话真令人难以置信。
我在雪地里走了一整天,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客车冒着蒸汽从我身旁开过。每辆车上都有乘客把脸贴在窗户上,朝我投来惊诧不已的目光。坐在客车加温坐垫上的他们,一定觉得我的这个业余爱好相当愚蠢。但我并不孤独,我碰到了一位在雪地里漫步的老人,他打着把蓝伞,仿佛这世间无以与此媲美,鼻梁上的墨镜和微微卷曲的头发,使他看起来有几分像朝鲜前领导人金正日。
不同的是,他脸上挂着笑容。
“呃,请问,这儿离附近的餐馆还有多远啊?”我们之间还有几米距离时我问,我不想我们一句话不说就擦肩而过。
他停下来,指指身后的路。
“那边,”他说,“就是临汾了!”眉毛在墨镜上方愉快地上下跳动着,“不远了,最多也就几里!”
棉布裤,衬衫,薄外衣,他这身着装看起来没有半点旅行徒步者的样子。手里拎着一个红布包,还拿着一样木制的栅格状的东西,我完全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不过我注意到,他打的其实不是雨伞,而是一把大号太阳伞,和很多亚洲女性出游时为了保持皮肤白皙而撑的那种一样。
“多谢。”我想不出别的话。他也同样礼貌地回答:“不客气!”便又迈开步子,从我旁边经过,朝我来的方向走去。
我的目光有些迷惘地跟随着他的背影。
“嘿,”在他就快要听不见我说话时,我喊道,“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他站住了,举高手里的伞,“回家啊!”
回家?当然啦!我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拖着重重的脚步继续朝前走。
不知何时,扬起的雪尘中又出现了一辆客车,正与雪努力做着斗争。就在它翻卷起我脚边的积雪时,我又一次看见了车上乘客张成O形的嘴和睁大的眼睛,一根根手指伸出来向我指指点点。
乘客惊奇地注视着背包老外,背包老外惊奇地注视着撑阳伞的人,所有人如此迷茫地相互盯着看,没有任何差别。
我自个儿咯咯地笑着,走完了通往临汾的最后几公里路。
进了临汾城,我跪在停车场入口前,给一群孩子拍照。他们个个都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嘻嘻哈哈地从斜坡上往下滑,每张小脸都乐开了花。正在这时,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问:“不好意思,请问您在干吗?”
我扭过头,声音来自一位直愣愣地打量我的妇女。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笑得很少,但说得很多:她丈夫在电视台工作,我一定得跟他认识一下。他是临汾电视台的记者,人特别好,应该马上就到了。不过现在人跑到哪儿去了?怎么还没来?她把手机举到耳边,冲里面吼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
一定是老婆下达了命令。五分钟之后,一个跟我年纪相当的瘦小男人出现了,他朝我伸出手。
“你好,雷克,”他说,“我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见他对我友好地笑着,我也回以一个友好的微笑。他老婆只轻轻扬了扬嘴角,令人几乎无法察觉。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新朋友带我逛他的家乡,并分秒不停地举着摄像机拍我。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值得详细记录的:雷克在吃大碗面条,雷克进了一家户外用品店,雷克正盯着商业街上摇曳过往的女孩子看。
他常常在放下摄像机的那一刻兴奋地喊出句北京话:“牛逼!”
这个词从像他这样腼腆的记者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怪怪的。我跟他说到临汾的污染完全不如媒体报道的严重时,他高兴地笑了,“是啊,是啊,媒体,牛逼!”
近几年来,政府花大力治理环境,中国受污染最严重城市的称号早已转到了别的城市上了——没准儿是乌鲁木齐呢!他这样说。
我想到了朱辉:他家离乌鲁木齐不远。现在回想起来,我在保定注视着他消失在车流之间的那一刻,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我这位记者朋友有他风趣幽默的一面,但他跟无拘无束的朱辉全然不是同一类人。他很早就结了婚,认认真真地为自己在电视台的事业奋斗着。“没有对口的人际关系,实在是不容易。”他语气平淡地说,毫无半点讽刺或不平。
有关他老婆,我只知道她在医院工作,对他管得很严。比如说,他绝不会在她面前说他那句口头禅;每次她打来电话,他那本就不算洪亮的嗓音瞬间变成了恋爱中苍蝇般的温柔呢喃;而且大多数时候,他都会为这个或者那个给她赔不是:为了我们的时间安排,为了气温下降,为了今天刮风,我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端她那张微微动气的脸。从他充满歉意的微笑推断,他脑海中的图像肯定也是如此。
我们在城里转了两天,第三天又一道走了几个小时,一直走到城郊的一座寺庙。他想拍摄记录我走路的过程:收拾东西,穿鞋,出发,拍照,休息,吃饭,喝水,还有最关键的,走,走,走。晚上,我们到达一家小旅馆,便互相道了别。按计划,我会在这几天完成我的第一个一千公里,这个时刻,我想留给自己。
“你肯定会高兴地跳上一阵吧?”他问。那双闪亮的眼睛仿佛在说,他也希望能跟我一起,用摄像机拍下我跳舞的样子。
每一千公里来一段庆祝舞?嗯,还真是个好主意,绝对牛逼!
第二天中午,正下着大雪,我被一个开车经过的人拦住了。他坚持要请我一起吃饭,跟他还有他的朋友们。他姓曹,身上穿着件时髦的皮衣,大概四十岁光景。因为他给人印象很友好,我便答应了下来。等我到餐馆时,他已经和三男一女坐在那里等我了。在把我介绍给大家时,他的态度有些过分亲热,似乎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一样。
饭菜很可口,有宫保鸡丁、炝炒油菜、水煮鱼、回锅肉还有馒头。我享受着室内的暖意,不停咕噜地喝着可乐,一边讲着这个或那个我旅途中发生的故事。所有人都很礼貌,兴致也很高。突然,曹先生神色镇静地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锡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团白色的粉末显露,他动作熟练地将它吸进了鼻子里。
悠然的笑容在他脸上荡漾开来,我吃了一惊,甚至忘了说完自己正在说的那句话。
至今为止,我在中国见过的在公开场合吸毒的人,都是外国人。
即使是中国人,最好也别被逮着。就在前几天,一位曾经教过我的电影学院的老师就因此被捕。上周三,他的面孔出现在晚间新闻的荧幕上:警方缉获贩毒团伙,北京电影学院摄影师谢征宇因涉嫌吸毒被当场抓获!醒目的标题下方,我们的老师眼神迷离地盯着镜头。
但在这家山西的餐馆里,一切都离得很远。曹先生抬起手背蹭了蹭鼻子,满意地咯咯一笑。
我迷糊了:难道他就不怕自己这爱好被逮着吗?还是我完全理解错了,那些白色的粉末其实不是毒品?
但我不是唯一疑惑不解的人,坐在我旁边的那位女士突然骂开了,“你还在搞这个,曹哥?”她伸出食指,远远地指了指那锡纸包,好似指着一只恶心的爬虫,“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对你身体不好!”她的声音听起来既严厉又亲切,像在教育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曹先生的回答则跟美国或欧洲的每一个瘾君子一样,他咧嘴一笑,说:“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便收起他的小包,重新放回了外衣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