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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我在冰封中到了小城曲沃,终于找到了一个供暖的旅馆房间。
我把不住发出水挤压声的湿透了的鞋从脚上拽下,放到暖气下面,晾挂起所有的衣服。淋浴的水惬意的温暖,我让水流冲全身,直到手指的皮肤都发皱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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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里有一条柯儿发来的短信:她已经回到运城,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到。
这是个好问题。其实我在一周之内就能到,但我真的想去吗?
我的目光落到房间电话旁的彩色广告纸上,捏着它在指间摆弄了一阵后,我拿起电话听筒。
没过多久,有人敲门。我打开门,一位面无表情的中年妇女站在面前,双手做着一个推捏的动作。按摩?
我失望地摆摆手:今天我还是早点睡觉吧,谢谢,再见。她耸了耸肩膀当作回答,便消失在走廊的昏暗中。
我倒在床上,反复斟酌着。
运城。我跟小象说,运城有位朋友邀请我去过春节,却对漂亮的柯儿只字未提。不过,我最后一次见她又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或者我也可以先绕路去那个神秘的地方。地图上,距这里大约一百公里向西有一片颜色很深的地区。看样子可能是座山,也可能是片洼地,我无法确定。我跟小黑说起时,他立马激动地说我必须去看看,就像过去的世界探险者一样。这样一来,我将晚些到达运城,干出什么蠢事的概率也将小些……
另一阵敲门声将我扯出思绪,这次是一个长着副长途司机或者饭馆厨师样貌的矮小的男人。
他清了清嗓子,“要按摩吗?”一阵嬉笑声从某处传来。通过接下来的对话我才得知,楼下的按摩沙龙里已经闹开了锅:楼上有个外国人叫了按摩,但无论如何不让女人碰。
因此,这位勇敢的先生就被大家派上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群觉得好玩儿的女孩子乐呵呵地跟在他后面看热闹。
其中一个长得跟小象有几分相像,光滑的小麦色皮肤,黑汪汪的眼睛,我差点在一念间被引诱地指指她,说出“就要她吧”!
但我最终还是只烦躁地为这场误会道了歉,回到屋里,门外走廊里的嬉笑声渐渐远去。我倒在床上,伸手摸向手机,手指似乎无须大脑控制便敲出了回给柯儿的短信:我到运城过春节,之前还有事情要处理!
这片地区所有城市的距离都不远,从曲沃出发,走一天便到了侯马,再走一天便到了新绛。
我站在一座桥前。桥边似乎正好有集市,四下摆满的桌子和垫子上堆放着待售的物品:办公椅、内衣、毛绒玩具、塑料花……应有尽有。人们都暖暖地裹在厚棉衣里,紧挨着慢慢移动,高声的讨价还价此起彼伏,空气中飘来一股烧豆腐的香气。
我被淹没在了人群之中。
凭着北海道破冰船般的不屈不挠的精神,我在这人浪中前行。四面八方都有老头老太太朝我挤来,小孩子尖叫着在我脚边跑来跑去。突然,我手里捧着一件相当吸引眼球的东西站住了。大红色,圆盘状,自行车轮胎一般大小,包装上面写着:一万发精品红炮——年年红。
这件宝贝怎么到了我手里?我正不得其解地琢磨着,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考虑怎样将它固定在背包上带走了。卖鞭炮的老板爆发出一阵大笑,我羞红了脸。“你真要把这玩意儿背着走?”他问道。一位老太太也以她的“理智之声”掺和进来,“离春节还有两个多星期呢,小伙子!你到时候再买吧!”
她的话当然在理。我犹豫地把手中的宝贝放回桌上,又伤感地伸出手摸摸它道别,周围的人个个都笑弯了腰。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在运城放炮!”我暗暗给自己许诺道。
就在离开集市踏上桥的那一刻,我已经把这一切都抛诸脑后了。河对岸是新绛,一座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中国城市都美得多的小城。
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许多地方给人的第一印象都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扑面而来,人们得慢慢习惯宽得过分的大街,慢慢习惯一座座人行过街天桥和高速路天桥。人们会不无惊讶地发现,蓝色和绿色的窗户似乎尤受喜爱,想找古代遗留下来的老屋、寺庙、门楼或尖塔,却往往不能如愿。人们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将无处不在的建筑工地噪音——轰鸣声、咆哮声、砸夯声、钻刺声当作生活的背景乐。
但这里不一样。
踏上城外的桥,便能见河转过一道弯,弯后面有一座小山,新绛城倚山而起。有四合院古色古香的飞檐,有宝塔和教堂细长的尖顶,有新城区低矮的板房,也有亮闪闪的电视天线和排放着气体的厂房烟囱。汽车、自行车和行人就像一股汹涌的密流,翻滚而去。一个人经过,肩上挎着个胀鼓鼓的编织袋。我跟了上去,他走过桥,下至进城的公路上,不知什么时候,他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但此刻,我也已经来到了城中心。
接下来的一天,我是在努力尽量参观完新绛全部名胜中度过的。首先,是龙兴塔。登塔的楼梯很窄,我好几次差点被卡住。到了塔顶,我看到的是两张惊诧不已的脸,一男一女,两人看起来都十七八岁的样子。虽然他们礼貌地微笑着和我打招呼,但很显然,我的到来打扰了他们,更何况这里并不比一间淋浴室大多少。
我匆忙对着墙上深情款款的涂鸦(甲+乙=心)拍了几张照,便又挤进楼梯间里,把爱的小屋还给他们俩。十三层楼,还有覆盖在闹市尘埃和日常焦忧之上的那十三个百年。
站在形似新哥特式建筑的主教座堂前,我失望地发现它没开门,便走上前去问那在门前广场上扫雪的妇女。她神色飞扬地告诉我,这教堂在此已有千年之久,她的神态就像一只笑容满面的海豹。我对她的话表示怀疑,她轻松地咯咯笑着,又称,那至少也有九百年了。
经过几分钟无果的讨论,我们决定叫醒午睡的神父,让他给个答案。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没好气地拉开教堂门,朝外吼了一声:“1937年,荷兰人修的。”
“海豹”和我都被逗得哧哧笑起来。
参观了几座塔、陵墓、古戏台和庭院之后,我拖着疲劳的身体回到宾馆,手机响了:是小象。她情绪很高地跟我聊了些她学校的事,我给她讲了丁村的葬礼,以及我还是决定去地图上那片神秘的不明地区看个究竟,“不然,我在运城的朋友那儿待的时间就太长了。”我说,事实多少也确实如此。离开新绛时,我犯了一个决策性的错误:不知谁跟我说,沿着火车铁轨走到下一个城市比走大路要近得多。所以,我选择了铁轨,并用整整二十五公里路的时间来后悔自己的选择。
最令人恼火的是铁轨枕木的间距——两两之间近得让人只能小步跳着前进,却又远得让人无法一步跳过两个。我灰心丧气地试着走轨道边的碎石,但时间稍长,脚腕关节就会疼。每隔三十分钟就有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开过,我只好跳下路基,并自我说服道:“我才不羡慕车上那些舒舒服服地躺在卧铺上,有如时间旅行者一般从我身边经过的人呢。”
另一个问题是吃饭。我出发时头脑发蒙地几乎没有带上任何食物,而整段铁轨几乎都是修在架高的路基之上的。就这样,我肚子咕咕直叫地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居民点,无法下去吃点东西。中途,我在一个小山包上停下休息,从背包里翻出核桃花生奶和两个玛芬蛋糕,在最短时间内塞进了我的肚子。天空是白色的,四周一切都被雪掩盖着。远处,一只孤零零的狗在雪地上留下自己的行迹,那样子就像一大张纸上的一只微小的爬虫。我吹声口哨,它便停住一会儿,转过头对着我。我想起了我们家普克,只是它不喜欢雪,它怕冷。
当我走到稷山火车站时,天已经几乎全黑了。一列火车锵锵入站,我看见了车窗内的一张张面孔。
对我来说,没有几件事能与坐着卧铺出行相媲美。就在火车从我身边驶过时,我小心地爬上站台,心里确实有些羡慕。一个身着制服的保安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我只冲他挥挥手,便挤进了朝着出站口方向移动的人群中。站口还有一次查票,轮到我时,我摊开双手伸了出去。
脏乎乎的手里什么也没有。“票!”检票员不耐烦地说道,就在我解释自己没票的时间里,排在我身后的队伍停止了移动,顿住了,不断有人被推挤到我的背包上,嘴里嘀咕抱怨着。
“票!”检票员更加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我也重复答道,“我没票。”排在我后面的人开始嘟囔起来。这时,站台上的保安跑过来,朝着他的同事喊道:“那个老外不是坐车过来的!”
检票员瞬间变了脸色,“不是坐车来的?”
“不是,是从那边走过来的!”保安指向了铁轨的方向。
另外那位此时似乎已经决定,今晚,“怎么”和“为什么”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了。他摆摆手示意我通过,一脸丧气的表情。
在车站里,我成为旅客中的一员。我有一个包,和一张疲惫的脸。我身旁充满了其他带着包的人,和他们疲惫的脸。几位老人坐在一堆打牌,我从旁经过时,没有人抬头。脚疼,我累得几乎会马上倒下。但这也没关系,因为我不是坐车过来的,我是走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