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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鼠年的第一个清晨醒来时,耳朵里还回荡着前一夜的巨响。鞭炮声好似战场上的大炮轰炸,还有无数汽车防盗警报尖声尖气地夹杂其中。昨晚其实很好玩儿,但我那万发年年红的响声几乎完全被淹没了。它只噼里啪啦地爆响一气,我在将近两点钟上床睡觉的时候,还在纠结它是否真有一万发的问题。
出租车突突嗒嗒地载着我们穿行在这个还半梦半醒的城市,过了一会儿,我们来到某家宾馆的一间套房里。一屋子人个个面带倦色,哈欠连天,显然一夜都没合眼。饱满的麻将碰撞声回响在房间里,一张张钞票在桌上来回换着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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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递给我一瓶啤酒,我摇摇头,自己倒了杯可乐。“雷克不喝酒!”柯儿说,那语调听起来仿佛这是件多么好的事,其他人却都不得要领地看着我。
我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举起可乐喝了一小口,坐到沙发上。可乐里的碳酸早已经跑没了,还是温温的。我突然想起了经营火锅店的杨家兄弟俩,他们那儿的可乐是加热了喝的,就在外面寒风凛冽,桌上的菜肴冒着热气的时候。“想法才是最重要的。”他们俩当时跟我说。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终于打起精神准备离开运城时,已经是一个多星期以后了。
“我明天就上路了。”最后一次聚餐时,我举起杯子向大家宣布,并还信誓旦旦地说,离开他们,离开运城对我来说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虾壳在我的盘子中堆成了一座尖尖的小山,香辣味,美味至极。
柯儿带我回我的房间。
我问她要不要进去坐坐,她只淡淡一笑,摆了摆手,“行啦,瞧你那样儿!好好走,走快点儿,回到她身边去!”她竖起食指命令我说。她给了我一个拥抱,又暖,又柔,然后在我脸上轻轻一吻,转身走了。我感觉到,终于,这才是一个好的道别。
第二天,我睡过了自己计划动身的时间。就如三个月前,我在北京睡过了头一样。天空很蓝,背包很重,我感觉自己和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出发的时候一样虚浮、无力。
煎熬过两个小时,我终于到达了城西郊的盐湖,运城的象征。我站在那里,远眺白茫茫一片,如同我搭帐篷过夜的雪地一般。远处,隐约有一些黑点可见,走近才发现,那是采盐工人们。他们靠着长而灵活的传送带,将盐从湖里采集上来,再堆到高高的盐山上。我自问他们是否知道自己受关羽庇佑:在一个流传千年的传说里,关羽曾在这湖边显灵,降伏了阴谋破坏盐场的厉鬼。百姓为了感激他,便为他修了一座庙——这是关羽从武将化身为神的最关键的一步。
一条窄窄的小径直达湖对岸。干吗不去看看呢,我想。不多会儿,我穿行在盐山与干土之间,穿行在停放着的自行车与蒸汽腾腾的废料堆之间。阳光照射到白色围绕的水面上,我几乎可以想象这里曾是一幅多么美似童话世界的景象。
前方等着我的,是从南面截断山西高原的山脉。它们看上去并不算非常雄伟,反倒更像盖在白雪之下的丘陵。我不由自主地问自己,翻过这些山岭,在另一面朝下望的感觉会是怎样。
我能看见古代的皇城开封和洛阳吗?我犹豫不决地驻足了一会儿,掏出定位仪东按按西弄弄。手指滑过屏幕上的刮痕时,我想起了孤峰山的那段下山路:滑溜溜的岩石,我一踉跄,摔的那一跤,夜里无助的寒战,结冰的鞋子,还有那段背着雪碧瓶的路程。
不就是山吗,我才不管呢,我心里这样想着,转身西望,一马平川直至天边。黄河在后方流过,以它汹涌的波浪分割开山西与陕西,相邻的两省读音如此相似,令人颇为恼火。中国人站在德国行政区地图前,猛然发现德国有萨克森、萨克森-安哈尔特,还有下萨克森州的时候,大概也是类似的感觉吧。或者是发现德国原来有两个名为法兰克福的城市,还有无数名叫新城的地方。
而我,现在要迈着大步,从山西进入陕西。
接下来的四天,我穿行在漫天尘土之间,山一直在左侧陪伴着我。我的前方,一条条地平线接连不断地舒展开来,睡意未消的村庄一个个显露出来,全都好像刚从盛宴狂欢中苏醒过来。
不过事实上倒也基本如此:过年可不仅仅是过大年三十那一晚上,人们一直要庆祝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吃好喝足玩儿尽兴。“玩儿”可以指代很多方面,中文里的这个“玩”字几乎包含了所有能给人带来乐趣的活动:孩子们玩球,大人们玩扑克牌、打麻将、去郊外玩、上山玩、玩摄影,或者唱歌跳舞看电影。只要是与工作无关、能让人休闲放松的,都可以算“玩”。
当然,男女之间也能说“玩”。
这几天的徒步就美得几乎可以用“玩”来指代:天刚亮我就上路,中午时分找家面馆吃饭休息。如果附近没有地方落脚,我就到一棵树下躺下,吃几片背包里的饼干。天气已经暖和起来,我不用戴帽子了。有一次,我看到一只小小的蜘蛛正顺着我的裤脚向上爬,它比一枚图钉大不了多少,伸着细腿,在我裤子褶皱间撑爬,看起来被冻得够呛。看见它我很开心,因为对我来说,它是春天送来的第一位信使。
在永济城里,我住进了建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我所见过的规模最大的国家干部宾馆。宾馆的楼身好似三个巨大的混凝土盒子紧挨在一起,深色的窗户,宽敞的停车场。院墙内园林环绕,汽车道穿梭其间,好似一根根试探的手指。
站在有警卫看守的大门前,我感受到了一种类似来到中国第一天时的不安。那一天,北京的空气所带给我的震惊还未完全过去,我站在电影学院的大门前,茫然不知所措。怎么会有身穿制服的警卫呢?我拖着行李走到一位保安面前,操着教科书上学来的中文,问他我能不能进去,我是这里的语言交换生。让我惊讶不已的是,那保安只纳闷地瞟了我一眼,就挥挥手示意我通过,并没检查任何证件。当时,我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明白,每个大门入口处的保安几乎全都是年轻小伙子。他们得到这样的工作所需符合的,仅仅是一定的身高标准,以及愿意为挣不多的钱站到腿麻脚软。
这里也不例外。我随意地挥挥手,门口的两个保安也朝我挥挥手,我冲他们笑笑,他们也笑笑。我走入院内,进入了庞大的混凝土盒子——这家现已对普通民众开放的国家干部宾馆。
睡了一夜,我似乎又有满满的精神上路了。只有一次,我停了下来:一群孩子正围着一架战斗机嬉戏玩耍。那是一架喷气式单引擎歼-5战斗机,中国空军昔日的骄傲。孩子们的乐趣显然在于,在两侧机翼上又蹦又跳地尖声争抢飞行员的位置,看起来玩得很高兴的样子。他们的这种玩法多半也不是第一次了,飞机的上半部分机身已经被蹭得油亮亮的了,好像每天都被孩子们用双手和衣物抛过光一样。
接着没走多久,我便到了万固寺。塔有几分歪斜,山峦终止于寺塔伫立的位置,黄河的泥沼延绵开来。
我爬上一个小山坡,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竹园之中。竹身淡绿,微散着竹子的芬芳,尖部相互重叠交错,在我的上方形成一片篷顶。若是没有地上的雪,我肯定会以为自己在四川,小象的家乡。在那里,湿暖的空气中好似一直飘溢着饭菜香。你知道北方也能长竹子吗?我给小象发去一条短信,但现在还早,她一定还睡着。
塔门前,一群年轻人围在一起讨论着票价的问题,卖票的妇女一脸无奈的表情。她头顶上挂着一块价目牌:每人两元。见到我走近,几个小姑娘有些害羞地咯咯笑起来。她们大约十七八岁光景,显然个个都为这趟郊游精心打扮了一番。还是他们在集体约会?我掏出一把纸钞放到柜台上。售票员正伸出手指准备数出一张票的钱时,我摇摇头,指着身后那群年轻人说:“他们跟我一起的。”
几分钟后,我心惊胆战地坐在三十米高的台子上,开始问自己我干吗要上来。我不敢往下看,只好盯着旁边刻满了各种爱情誓言的墙壁。
“你得去那边,雷大哥。”坐在我旁边的小姑娘说。她手指西边的地平线,眼睛里闪着光。
天地与那里的朦胧雾气混为一片,“黄河就在那儿,河对岸就是陕西了。”我正试图辨认出什么,突然,几个女孩兴奋的叫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两个男孩站了起来,在台子上来回踱步,好像他们并不是在没有护栏的三十米高的地方。
我两腿发软,手指紧紧地抠着台阶沿,又坚持了几分钟,我便以今天还得赶路为借口,爬回了塔内。
双脚终于再次踏到了地面。我撞见一个身披红色袈裟的和尚,便问他有没有人从塔上掉下来过。他双手在胸前合十,微笑着摇摇头,“佛祖保佑我们!”
通往山谷的路一片寂静。我穿过一个个弥漫着炭香的村庄,嘎嘎的鹅叫、汪汪的狗吠四起。
转过身,万固寺塔火柴般地矗立在远处。从这里看去,它不算高,还有几分歪斜。方才在塔顶所见的雾蒙蒙的地平线,已将我融成了它的一部分,这是种奇妙的感觉。塔顶的一个个小点是人影吗?我眯起眼睛想辨认清楚。是刚才那些年轻人吗?虽然他们根本看不见我,我还是举起一只手臂挥了挥,但愿佛祖真能保佑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