咆哮

电话铃响了,窗外天已经大亮,时针指在十一点的位置。我真的睡了这么久?我脑袋昏沉地抓起听筒,一个声音通知我半小时内退房,否则将加收半天房费。我说了声“谢谢”,还补充说自己大概还要四十分钟。

十一点半,电话又响了,请我在一分钟之内下楼。我笑笑,挂上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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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大厅里,前台接待说,我已经超过退房时间了。

“嗯,”我说,“但不就几分钟吗!”

双方都略带焦躁地争辩了几句后,她不耐烦地摆摆手,开了一张收据,和零钱一起放到我面前,还当真了:六十块。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多收了我半天房钱!

我生气地要求找负责人理论。

一位自称经理的女士出现,面如磐石地跟我解释说,规定是不能改的,欢迎我下次光临。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似在梦境中一般。

我把几张纸币紧紧揉捏在手里。“那这一半也拿去好了!”我叫道,将手里的钱狠狠朝她们脸上扔去,花花绿绿的纸像雨点般落下。

我走到院子里,扯着嗓门吼出几句“欺骗游客”“做生意不公平”之类的话。声波反射在围墙之间,一位清洁女工好奇地盯着我看。

宾馆旁边有一家附带的餐厅。

我拉开门,只见上百个人头攒动,有婚宴。我一时没回过神来,呆呆站了一会儿,方才高举起双手声调沉闷地大声喊道:“真是不好意思,我本来也想祝你们新婚愉快的,但你们这儿的人完全不懂怎么接待客人!”

立刻,我被两名保安推了出去。

宾馆门前的人行道上已经围了一群人,我比所有人都高出至少一头,就这样才好呢!这样才能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发脾气的样子。况且,他们还很乐此不疲。一个个都在交头接耳地发表着评论,研究我的神态表情,还时不时有几根手指伸出来指向我。阳光刺眼,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从人群中挤出来,问我怎么不去公安局,或者去县政府。

去县政府?

对,走路只用二十分钟。我板着脸跨进政府大门,注意到了头顶写着红字的横幅:春节快乐。

一个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的瞬间,我在想,自己不是本来早该在路上了吗?这里离兵马俑已经很近了。

政府大楼有几分冷清,前台让我稍等。我一边啃着手指甲,一边纳闷自己的一肚子怒火现在跑到哪里去了。似乎到这里来,只是为了结束某件自己引发的事情。

一位头发灰白的男人带我走进一间屋里,屋内光线昏暗,我非常礼貌地向他讲述了先前发生的不快。他抽着烟,安静地听着,一脸严肃,还时不时点点头。等我说完后,他打了几通电话,然后问我是否愿意见宾馆老板。

“你到底想干吗?”小象气鼓鼓地叫道,“人家又没对你做什么!”

太阳暖暖地照着,快到傍晚了,我已出城几公里。

“宾馆老板还真来了,”我接着说,“一个穿着西装的胖子。他不停地给我赔礼道歉,满脸是汗,最后还摸出一沓钱要我收下。但我没要,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知道自己没道理?”小象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尖锐。

“不。因为我在乎的不是钱,而是那些人应该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这一点我也跟他说了!”

我尽力发出一声富有感染力的笑声,但电话那头没反应。

“你还在吗?”过了一会儿,我问。“傻逼!”回答是。

谁要是以为“傻逼”跟“牛逼”发音近似,因而也指的是什么好事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傻逼”基本属于人们平时常说的脏话中分量最重的之一,从北京出租车司机嘴里就常常能听到这个词。

小象劈头盖脸地教育了我一顿:可怜的宾馆服务员一点都没做错。人家可提醒了我两遍时间,两遍。就因为我是外国人,也远不能说明我可以想干吗就干吗。还有:那个举世闻名的计划现在怎么样了?谁说的要尽快走回德国?好像比起走路,我倒更愿意跟人吵架!

就在她用四川妹子特有的方式朝我铺天盖地骂来时,我意识到她说得没错:我的脾气还是跟从前一样暴躁。在路上走了三个月,一点也没变。

我还想到了自己抵达西安后得买张机票去北京,签证该延签了。此外,我右脚上一小块皮肤红痒得要命,估计得找个地方看看,但现在可能不是跟她讨论这些的最好的时机。所幸她的火气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

前往兵马俑的路花去了我五天时间。一路上,我走过一些看似还沉睡在半个世纪前的村镇:褐色的砖瓦房间挂着晾晒的衣物,工厂烟囱烟雾缭绕,不时还有大字标语出现在墙上。大街上能见到的几乎只有老人和孩子,空气中弥漫着烧木柴和煤炭的气味。

在渭南市内,一幅雷锋的画像吸引了我的视线。画像已有些褪色,但画中人看上去依然面颊红润,信心满满。要不是因为手里握着钢枪,整体形象如此悲壮的话,让他做Kinder巧克力(健达,德国巧克力品牌,包装上有小男孩头像)的广告也未尝不可。

1962年8月15日,年仅二十二岁的雷锋被木桩砸中头部身亡。

毛泽东对雷锋大加赞赏。1963年3月5日,尚在他发出“农业学大寨”的指示之前,他就号召全体中国人民向雷锋同志学习。具体来讲,也就是号召年轻人要崇敬他,要以高于师长辈的高度来崇敬他。

如今,情况大有不同。现在每年3月5日学雷锋纪念日,孩子们不再背诵毛主席语录,取而代之的是去公园拾捡垃圾。

我自问雷锋如果还活着,会作何感想。如果他还活着,今年就该有六十八岁了,与胡主席、温总理相当,他也该属于历经从共产主义理想至今无数变革的那一代人。他对毛泽东的看法又会如何?我想起了住在窑洞里的刘爷爷关灯睡觉前对我说的话:“毛泽东啊……那时候已经是个老人了。”

在前往兵马俑出土坑的路上,我拐下大路,走上一条泥泞的田间小道。四周一片寂静,田地温存地躺在那里。西边,落日的金光溢出了地平线。我不由得兴奋起来,终于,路的前方有我曾去过的地方。那老棺木工人还在吗?再次踏上自己曾经走过的街道会是什么感觉?

我一直走到天黑,想距兵马俑越近越好。后果是,我不得不在部队招待所里过夜。起初,我几乎不敢跨进招待所的门槛。在我迟疑着询问是否还有空房时,前台的阿姨热心地说:“别担心,楼虽然归部队所有,但这里也不过是家普通的招待所而已。”我要了一间房。屋内干净简单,唯有床上用品与别处不同。被子上写着大大的红字:空军西安军械厂。我把睡袋铺在床上,躺下。华山上的空军朋友们现在在做什么呢?夜里,我梦见许多许多小雷锋高举冲锋枪,带着友好的微笑,把我从招待所里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