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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站在兵马俑一号坑展厅里,惊得屏住了呼吸,我简直无法相信具有这般震撼力的事物在我的记忆中竟然无聊透顶。当时的情景我还记忆犹新:经过北京到西安二十个小时的火车和紧接着的公交颠簸,整个展厅在我眼中就好像飞机的停机棚,我的身边人山人海。挤到栏杆前,我朝下面的兵马俑望去,顿时大失所望:不过是几百个灰褐色的人像而已。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期望到底是什么,但那感觉就好像人们挤过半个卢浮宫,好不容易来到一幅又暗又小的油画前,看到画中面带笑容的女人时心想:大家真的都觉得她很美吗?而观者的眼睛是有魔力的。故地重游,这次,我了解到这些陶俑在被挖掘出土之前都曾是彩色的。就在考古学家们一双双惊慌的眼睛的注视之下,颜色在陶俑出土后很短的时间内便剥落消失了。现在虽已有几千个陶俑被挖掘出土并被修复,但和秦始皇陵一样,这支军队的大部还静静睡在地底。最令人震撼的一点或许正在于,人们现在看到的兵马俑只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是整个秦始皇陵的一部分,一个千年夙愿的一部分——统一中国。
公元前三世纪末,罗马人和迦太基人正在地中海沿岸打得头破血流,世界这边天下已定。七雄独存——秦,它的君主嬴政凭其过人的谋略以及同样过人的凶残铲除了所有对手,自封为秦始皇,那是公元前221年。虽然他的朝代仅在十几年后便分崩离析,但他对中国历史的影响是几乎无人能及的,中国大地上接下来两千年的各朝各代都以他建立的君主专制集权国家为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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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园三兄弟结义,隋炀帝开凿运河,明朝大规模修建长城——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保卫始皇几百上千年前统一起来的中国而已。
从兵马俑出来,我朝着它们守卫的皇陵走去。两公里长的国道蜿蜒而下,我睁大了眼睛。曾经,我也是从这里一路走过去的。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我终于在路右侧认出了棺木工的红房子。敲敲门,没人答应。我走进隔壁的餐馆打听,老板娘笑起来:她当然还记得我啊,但这胡子,是这次新留的吧?她给棺木工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一辆小拖拉机载着他驶进院子。
拖拉机上停着一具盖着红布的棺材。他下车时,我突然注意到他比我记忆中矮小许多,但他身上的黑色中山装和脸上严肃的笑容依然让他显得很庄重,只不过矮小一些而已。
“你在这儿还能找到我,真是缘分啊!”他把头朝自家房子偏了偏,说,“也就还有三个星期啦。”我知道,他指的是国道扩建,我看见了地面上画出的白线。上次我来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谈到过这个话题。当时,我和他们一家人坐在这儿,啃着大西瓜。我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挖掘出兵马俑之后,这里的生活变好了还是变糟了?载游客的大客车就在鼻子跟前开来驶去,不烦吗?他们一点也不怀念从前那种宁静的村庄生活吗?
全家人都像看傻子似的看着我,最后还是已经成年的儿子一一回答了我的问题:发展,他放慢了语速,非常清楚地说,发展才是关键。他的这句话,便是掌控着整个中国夙愿的魔咒。
他接着说下去,眼睛里闪着光,“说白了,发展的意思就是,有游客的地方就得有宾馆,有餐厅,有纪念品商铺,有交通运输工具,其实最后对大家都有利。你想想,这路马上就要扩宽了,可不就是为了方便更多大巴通行嘛!这些不都是发展吗?”
现在,真的发生了。
“你们准备搬到哪儿去?”我问。棺木工面有倦色地摆摆手,“离这儿不远的一个村子,我得在那儿重新盖个房子。虽然我都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有生意。”他叹了口气,“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我已经猜出了几分。
“他们付的拆迁补偿费。”他不屑地噘了噘嘴,可怜的老棺木工人。
为了治治脚上那块发痒的皮肤,我第二天起程前往华清池,它位于半山腰上,离大路不远。
池水的医疗效用,尤其针对皮肤问题的疗效已名传千年,甚至大美人杨贵妃也在此沐浴过。
她作为后宫宠妃的日子并不长久,兵变危及皇权时,她卷入朝廷权力斗争之中,无奈被玄宗赐死。直至今天,人们还讲述着贵妃缢死后,玄宗落下的苦泪。在数不清的凉亭、树木和喷泉间踉踉跄跄地走了一会儿,我终于找到了出租浴房的楼。我的那间布满了大理石和仿金装饰,俗气得反倒让我激动起来。
需不需要小姐陪同?门口的女士问我,但我考虑的时间对她来说显然太长了。门咔嗒一声在她身后关上,我独自和泉水待在一起。
要想治疗脚气,把脚在热水里泡上几个小时当然是没用的。而且,如果你之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的话,皮肤被泡得又涨又软,结果恰恰适得其反,但这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2月29日,我终于到了西安,西安城似乎在最后的几公里之内从尘土中拔地而起一般。首先,只有一座高速路桥。然后,我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路口站着两名交警,正绝望地疏导着交通。
与此同时,道路两边的各种作坊及破旧餐厅渐渐消失,占据它们的位置的,是一栋栋越来越高、离得越来越近的楼房,广告牌的数量在增加。通过长乐门,我来到了古城墙内,玻璃墙体的高楼直耸云霄。现在,我得穿过主干道上熙攘的人群。购物袋无处不在,售卖食物的小摊儿上散发出各种香味,一个姑娘的裤子上写着一句英语:“That's all folks!(到此为止啦,伙计们!)”这一句话形容我倒也有几分合适:横跨古代中国的这条路我走了快四个月,从清朝最后的皇城走到中国的第一座国都,近一千五百公里。这一部分路程已经告一段落,丝绸之路的起点将从这里开始!
一直到晚上,我才意识到今天是2月29日,是妈妈和我每隔四年都要一起庆祝的日子。
我们第一次一起庆祝是1996年。那年我十四岁,父母正为离婚闹得不可开交。那天,妈妈突然出现在我房间门口,说:“他们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他们,指的是我的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
他们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随着妈妈的匈牙利家族从特兰西瓦尼亚逃亡出来的,我称呼他们为“Nagytata”和“Nagymama”(匈牙利语的“爷爷”“奶奶”)。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不仅已经老得干瘪,而且实在无法相处。自从他们住到我们家,家里就如战场:Nagymama是个爱扇人耳光的尖声尖气的复仇女神,Nagytata自从某次有关电视音量的争吵之后,每次走向餐桌时总是拖拉着脚步,手里握着根短棍。
十二年前的这个2月29日,妈妈和我只看到了一条出路:住在埃菲尔地区的舅公,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这两个老人的儿子。我们直接把人卸在他家,不管他是否愿意。就这样,我们把人塞进车里。车行驶在路上,他们俩手拉着手,用匈牙利语互相交谈着。我让妈妈翻译给我听,她说,他们在聊我们刚路过的那片桦树林。Nagymama和Nagytata认出了这种在他们年轻时生活过的喀尔巴阡山区随处可见的树木,认为妈妈和我准备把他们带到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灭口。妈妈翻译完后,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我就在也跟着笑时却发觉,她其实是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