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

右臂,左臂,换气,别忘了腿部动作。蹬离池壁,滑行一段,再伸展手臂,身体似乎没有任何重量。透过眼角,我看见一个个小气泡上升。水清而且凉,所有声响都被削弱了,我自己的呼吸声如同一阵阵规律的低吼。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在游泳协会的日子,我一抬头,看见站在池边饶有兴致地注视我的宾馆工作人员。

“游得真不错!”其中一个在我靠在池边喘气休息时说道。虽然我摇了摇手,但对他的赞扬还是心存感激,因为游泳基本上是我会的唯一的体育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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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几天过得有些混乱,我楼上房间里有整整一百张粉红色毛主席头像,滚烫地堆叠在我的背包里。那是不属于我的一万块人民币,它们是我到达西安的那天,一位名叫毛毛的女士交给我的。此前,她已经为我付了晚饭钱、我住的星级酒店房间费和导游的费用。“是你朋友Steven(史蒂文)给的。”她把装着钱的信封塞到我手里,我蒙了。Steven跟我连面都没见过!关于他,我只知道他是香港人,已经在加拿大生活了好几十年,对我的徒步似乎很有兴趣,偶尔给我发来几封鼓励的邮件。

我不能收下这笔钱。

但我试图把信封退还给她时,毛毛却说她不想掺和,我得自己跟Steven说。当天晚上,我收到了他的邮件:“Chris, keep the money for now, we can talk about it later!(雷克,钱你先拿着,以后再说!)”

小象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想在那家星级酒店住下去了。得另外找家宾馆,最好价钱便宜,网速够快。导游表示愿意帮我一块儿找,于是,我把背包扛在肩上,慢慢跟在她后面走。要在这个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找家合适的宾馆,肯定不是什么难事。

我们在西安城里东窜西跑地走了六个小时,有些宾馆太贵,有些没有网,有些又没有空房。

心里越不踏实,我越固执——一向如此。

傍晚时分,导游脸上的微笑已经夹带着几分备受折磨的神色。在城西的工业园区,我们终于找到了我的理想住处:一家刚开张不久的商务酒店。霓虹闪亮的高楼塔一般地竖在这个钢筋混凝土世界里。我住进二十四层的一个房间,一种完成了某件伟大事业的感觉莫名而生。

实际上,我要面对的问题一个都没少:脚伤、签证,还有信封里的钱,都与之前一模一样。不过,我现在住这家宾馆配有游泳池,每天都有好几十万立方米清凉的水二十四小时地候着我。

没过多久,我便意识到自己还是赶紧从池子里出去比较好。我在更衣室的镜子里看见自己:比几个月前瘦了一圈,头发乱糟糟的,胡子像个草窝——一名脚气患者就是这副模样。

昨天我去看了医生,更准确地说,我去了医院,大清真寺和大雁塔并没给我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跟小象通电话时,我抱怨脚不舒服,她坚持说我必须马上把脚治好。因此,我去了医院,挂了个号,百无聊赖地坐在皮肤科等着叫号,又观察了一阵其他在等的人。然后,我领到一支药膏,以及至少两周别穿登山鞋的建议,真是令人沮丧。

我决定回自己房间洗澡,坐电梯上二十四楼。走廊墙壁上挂满了酒店各种服务设施的彩色广告:游泳池、歌厅、按摩以及中、西餐厅。我忽然想起晚饭的事,毛毛和她的一个朋友临别前请我吃了顿大餐,并点了一道极具特色的菜:驴鞭。不说肯定没人认得出来,盘里盛的东西看起来就像切片的萨拉米香肠,只在稍稍偏离中心的位置有个孔。

毛毛的朋友笑得就像一位慷慨的施主,一边声称这玩意儿益精壮阳效果不凡,一边冲我眨眨眼。我做出了每一个外国人在类似情况下都会做出的反应:吃下那傻兮兮的驴生殖器,并对全过程进行摄像。

回到房间里,我略有些恍惚地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注视着下方城市的盏盏灯火,接着,我走到电话旁,拨通了按摩中心的电话。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问我想要普通服务还是特殊服务。

“哪儿的?”我回问道。“国外的。”他说。“国外的?”“对,我们有外国交流生,有英国,俄罗斯的,还有捷克的。”我一惊,“多少钱?”“一千,加一百块路费。”一千块,真贵,但我已经禁不住开始设想起了可能发生的情景。我们是否会在对方的臂膀中躺下?卖身女和徒步者。我们是否在床上嬉闹,给对方讲述自己的故事呢?那些将我们共同引至这个遥远的地方的故事。

“俄罗斯的。”我听见自己说。

半小时后,有人敲门。我刚洗了澡,披着酒店的浴衣。打开房门,我看见的不是一张而是两张脸:一位身着小礼服的金发女郎旁边还站着个穿西装的中国男人。

“啊!”我叫了一声。“啊!”中国人回应一声。金发女郎却已立即破口大骂起来,双眼鼓起,筋脉暴起,唇角扭曲,手臂乱舞,她的漫天咒骂冰雹般砸在中国男人和我身上。虽然一个词也听不懂,但我知道她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我的眼神和中国男人的撞在一起,他也全然不知所以。此时,金发女郎已经转过身,继续骂骂咧咧地走向了电梯。就在中国男人朝她追去时,我突然想到别人或许以为他们是对正在拌嘴的夫妻呢。他们俩走了,周围又安静下来。房门慢慢关上,我走到窗边。桌上有一张飞往北京的机票。日期是3月7号,还有三天。我还在纳闷着刚才发生的事,电话响了,是那个中国男人:他对先前发生的情况感到非常抱歉,但他事先也不知道俄罗斯女郎不愿意与外国人合作,需不需要叫捷克姑娘过来?

我想了想,同意了。半个小时后,又响起敲门声。我打开门,刚才发生的一幕却又分毫不差地再次上演。就在我重新关上房门时,西安成为了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卖身女暴跳如雷地拒绝我的城市。

第二天早上,我系上鞋带时,一种获得自由的感觉油然而生。

离开酒店,我踏上了西安的出城公路。我从公园中一座大漠商队的石雕旁路过,雕像有人,还有骆驼,一幅古丝绸之路的标示图立在一侧。我把食指放到西安那一点上,慢慢滑向我的下一个大站:工业城兰州,大约还有一千公里。过了兰州,戈壁滩便从某一处开始。我想着脚和签证的问题,想着整个情况现在已如此复杂,到了戈壁滩上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幸而走路能让人平静。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将一只脚伸到另一只前面,注视路边的房屋如何越来越小,越来越少。不知何时,我又回到了乡间。西安城以一周前向我问好时同样的方式与我道别:一座庞大的高速路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