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鸡

四周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有小象的短信。我在咸阳一家名叫“彩虹”的宾馆里,却满眼全是褐色,墙面、地板、桌子,从内到外,只是褐色的深浅不同罢了。我无法继续走,我的脚就像一只刚蜕了皮的爬行动物,感染的地方已经形成了一块血痂。我不停地给小象打电话,她的手机关机。

西藏有动乱,有人送了命。全国的小朋友本来都该去参加学雷锋纪念活动的,但在警察和示威者真刀真枪相见的时候,大概也没有谁还有这个兴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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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露打来电话,我们之前一起上了两年北京电影学院。当时的我们俩都认为中国很美好,其他外国人都个个太傲慢。不管是她还是我又干了什么糗事,我们都能一起笑得前俯后仰。但这一次,她没有笑。她很严肃,“你就发了个短信?”她问。我没吭声,她接着说:“我能理解,小象不想再跟你有任何联系了。你知道她看到你的短信时的反应吗?当时我和她坐在咖啡馆里,突然她就不说话了,整个人变得很小很小,接着就哭了起来。”

糟了,糟了。

我给爸爸打电话。他问起我的脚气和护照,问我是否想过减轻一点背包的重量。我说完小象的事情后,他没吱声。我知道,他一直希望小象能把我带回理智的生活轨迹上,让我终止这个满世界乱走的计划。然而,正在我心中的沮丧慢慢膨胀时,他却给我讲起了一群母鸡的故事。我爸爸的职业是兽医,他说他在工作时注意到,鸡群中只有一小部分敢走到院子里去,绝大多数都一直待在谷堆旁。此外,还有为数不多的几只,非要一直朝前跑到栅栏边去不可,无论对它们来说有多危险。

我感动极了。我不知道这故事是不是他自己编造的,也不知道其中是否含有更深的道理,反正,我感动极了。我爸爸,一个从来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专心搞科研的人,给我打了一个有关母鸡的比喻。

“我可不是母鸡!”最后我说。他轻声笑了笑。

三天后,我再次上路。双腿发软,整个人都疲倦极了。这三天,我几乎没有睡觉。我在脚上抹好护理乳液,便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太阳上升、下落,城市街灯通明披上金色的裙装,我能看到西边那条自己将要走的路。相机架在窗台上,每隔几小时,我便按一次快门。

我用这些照片剪辑连成了一段视频发给小象。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好的方式。一天后,我收到了她的答复:“你也睡不着?”

走向城外时,我心里在想,其实自己对不起咸阳城。我什么都没看到,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话。

我目无一物地在城里游荡,就如古时的商旅一般。现在,我却真要把这座城市留在身后了。

刚迈出几步,脚又疼了起来,但我为重新上路欣慰不已。我要走向地平线,要去看看地平线之后的风景,然后去下一道地平线,再下一道。我的目的不是在寻找自我,也不是在采风赏景。山西的污染与别处的山间幽静对我来说拥有同样的意义,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我呼吸的空气无论滋味如何,永远都是新的。

走路的时候没有烦恼,有的只是需要解决的问题。在哪里睡?在哪里吃饭?脚疼。当我在这世界之中胡乱走路的时候,当我抬起一只脚伸到另一只前面的时候,我努力不烦恼——我讨厌烦恼。

天渐黑时,我问一位老人到礼泉还有多远,他只呵呵地笑了两声作答。

“你今天肯定走不到了。”他大声说道,还一边嬉笑着模仿起我一瘸一拐的样子。我对他油然而生好感,这位满口无牙的“国道之王”。

我在名为店张的小镇上找了家旅馆,这个地方是如此的小,似乎一个十字路口已是它的全部。

水果摊儿上有胖胖的毛茸茸的桃子卖。我走进一家小餐馆,点了份有土豆的菜。土豆让我想到家里,只是这里做的比家里的好吃。我正吃着,忽然过来几个人坐到我旁边,他们声称店张曾经属于丝绸之路上的第一站。我把盘子里的菜送进肚子,幻想起一支驼队突然出现在门前。我给小象发了条短信,就只有一个单音节的单词作为回复,但也总比没有好。

这天晚上,我一觉睡到了天亮,好多天以来头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我迷迷糊糊望向窗外,外面有集市,地上堆满了待售的货物。天如此的蓝,阳光如此的暖。人们纷纷支起阳伞,大大的、色彩缤纷的阳伞。我又想起了在快到临汾的地方遇到的,那个打着阳伞走在雪地里的人。又愣了一阵,我才辨认清眼前的事物:街道、人群、伞和太阳。

今天是我上路的第一百三十天——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