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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名曌。
我渐渐走近时才发现,她的墓看上去不仅比秦始皇陵要大,而且还大得多,有如一片泥泞中耸起的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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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售票员没听懂我的问题,后来又转而笑起来。实际上不是这样,她跟我解释,秦始皇陵是他当年下令人工堆砌的,而唐朝的皇帝都倚靠天然的山岭修筑他们的陵墓。
一条铺满石子的小路通向山顶,路两旁立有许多骏马以及各方贤人志士的雕像,其中许多少了头。一位戴帽子的老人若有所思地站在一匹马前,从他身边经过时,我听见他低声的自言自语。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静。天空是灰色的,下着毛毛细雨,这样的天气,参观陵园拜访逝者再合适不过。
武则天在此已经躺了一千三百年,我尝试着在脑海中勾画出她的形象。应该既不像杨贵妃那么柔也不像慈禧那么硬,我觉得她应该更像毛主席的夫人江青,手握大权的同时又拥有丝质的马桶,只不过比她更美些。
公元638年,武则天入宫时,才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当时无人料及她将颠倒乾坤。
而她也的确与众不同。帘幕之后的权势无法满足她的胃口,决定改唐为周时,她已年过六十五。她自称“圣神皇帝”,掌权至病逝将近三十年。
武皇墓的可看之处不多:矮塔,几排塑像,还有一块墓碑。塑像都整齐排列着,身上的袍服样式各异,个个都双手对抄在袖筒中,几乎所有都缺了头。我想到了“文化大革命”中麻木的人潮,平遥城外辣椒堆旁被毁的寺庙,以及提起那段岁月刘爷爷发出的那声叹息。
我后背微微发毛地没有目的地转了一会儿,最后在墓碑前站住了。碑足有两人高,由浅色石块雕刻而成,没有刻字。我又绕着它转了两圈,整座碑上的确一个字也没有,非常光滑。
这碑上从来不曾刻过字吗?还是从前刻上去的字后来被磨掉了?我注视着空空的碑身,绵绵细雨亦渐柔和地润湿了我的脸。我越来越觉得这样的墓碑多么适合武则天啊。这位容貌倾城却心狠手辣的女皇,这位提佛教于道教之上、改天下为周的女人似乎在说:任随你们评论,我悉听尊便。
沿着北面的小路下山时,我不禁猜测到,我脚下的这座山里不知埋着多少稀世珍宝。政府至今都没挖掘秦始皇陵,也没挖掘武则天墓,不免蹊跷。官方的说法是技术不够成熟,如此的审慎耐心与地面上标示拆迁的一道道白线以及已被推倒的一座座老城实在不符,不过,我还是为此感到高兴。
我走在田间小道上,弯弯曲曲直至山谷。天空中出现一抹灰色,整个世界的轮廓都模糊了,细雨轻轻从侧旁打在脸上,很有家乡巴特嫩多夫的感觉。
这一地区山多,但又与山西有所不同:山西的一条条公路就像蛇一样在山中弯来绕去,这里的路相对较直,延伸进一段段黑洞洞的隧道之中。
来到第一节隧道时,我还停了下来。隧道口上方挂着一块牌子:行人免入。我抬起头,目光在山坡上搜索着一条可穿行过去的小道。但除了低低的树林,山坡上什么也看不到,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只好把便携灯戴到头上。
隧道连着隧道,尘土压着尘土,我尝试用可乐冲去嘴里的隧道味。
傍晚,当我到达仅由几幢房子和一个加油站构成的居民点时,已经顾不上先安排晚上过夜的地方了,首先做的事是吃饭。结果当然是,我吃得太多了。等我终于放下筷子,扶着肚子找老板要一个房间时,被收到的答复猛然一震:住满了。
听说附近有新的建筑工程上马,所以村里到处都是民工。我四下看去,这才注意到身边的这些人果然都不是卡车司机。他们身上既没穿立领衬衣,腰上也没拴手机包或者钥匙串。一双双眼睛中透出的,是流落异乡者才有的那种胆怯和好奇,他们看起来个个疲倦不堪。
我费力地重新背上背包,抓起手杖,朝人群挥了挥手。门外,天已经黑了。我今天已经走了三十公里。从这里到下一站,还有二十公里。几个民工跟我到门口,我再次挥挥手,他们也害羞地抬起手臂舞动了两下。接着,我慢慢迈步走起来。每一步,都是煎熬——我刚才吃得太多了。
这天夜里,还有一个隧道在等着我:我走得最辛苦的隧道。在离隧道口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了它的存在。放眼望去,堵在路上的车龙似乎没有尽头,几乎全是卡车,只有为数不多的几辆小车夹在中间,好似一个个侏儒。我向一位司机打听,他叹了口气说:“交通事故呗。没办法。”
具体有多少辆车堵在隧道前,我没数,但少说也有好几百辆,一一挨着一直排到隧道口。隧道无穷尽地长,大约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看见两名警察站在他们的警车前。他们是怎么把警车开进来的?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们俩都情绪激动地打着手势,然后,我看到了造成堵塞的原因。
两辆牵引车撞在了一起,不留半点挽回的余地。我站住观察了一下眼前的情形:警察、警车、庞大的牵引车、隧道里汽车大灯的黄光以及不见尽头的车龙。他们要如何处理?既没有人行道也没有应急车道,他们怎样才能疏通隧道呢?
其中一位警察发现了我,他伸出手指指着我喊道:“哎,你!”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慌张。
他先看看我来的方向,又望向自己的同事,同事只耸了耸肩膀。他似乎本来还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放下了胳膊,摆摆手示意我通行。他的声音回荡在我身后:“快出去!这里面太危险了!”
从另一端隧道口出来,我走出了光亮,踏进了夜幕中。车龙继续延伸着,足有好几公里。周围的气氛有如一场盛大的晚间野餐会:发动机熄了火,大灯也都关上了,驾驶室中不时地传来音乐声,人们坐在车前,聊着天。有的人在玩牌,其间甚至还可见一两只酒瓶。一位司机正对着后视镜刮胡子,另一个已经进入了梦乡。我沿着这长长的车龙,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虽然脚痛难忍,但我备感轻松:我想到哪儿,就能走到哪儿。
在美丽的小城彬县,我休息了一天,不光为城中心的古塔,也为它名字中的“彬”字欣喜不已。
小象的名字里也有这个字,“文雅”的意思。我们又开始通电话了,这是好事。
过了彬县就是石窟地区了。我爬上摇摇晃晃的阶梯,正站在木架上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眼前突然出现了玄奘含笑的塑像。身着华丽的长袍,头戴精致的僧帽,这位几乎算是中国最为出名的行者与武则天生活在同一个世纪。
公元629年,武则天进宫之前,玄奘上书太宗,请求西行取经。虽然没有得到朝廷发放的通关文牒,玄奘依然私自上路了。整整十六年,他穿过中国西部以及中亚来到天竺。他带着佛经回到长安时,受到了唐太宗的热情接待。将近一千年之后,他也经历了三国英雄们同样经历过的遭遇:他成了明代小说人物的原型,并以此流芳千古。西行之路为他的故事增添了传奇色彩,使其广为人知。现在的每一个小孩都知道他在小说以及后来拍摄的电视剧中的名字——“唐僧”,所有人都听过三个徒弟护送他前往西天取经的故事。他们一个长得像猴子,一个长得像猪,一个长得像马,还有一个样貌欠佳的男人。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的这尊雕塑不是玄奘,而是小说人物唐僧。他手里牵着马缰,猪就站在旁边,猴子甚至有一间属于他自己的房间。
离开石窟后,我来到一个围着煤矿井而建的居民点,满地都是煤渣,饭馆里坐着一群正喝着柠檬味啤酒的十一二岁的小朋友。现在是下午,时间还早。一幅瀑布装饰画挂在墙上,饭菜不怎么可口。喝啤酒的小朋友偷瞄着我,其中一个还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我多想跟他们说,酒还是最好过几年再喝吧。但我又有什么资格呢?我嚼着嘴里煮得过软的面条,盯着墙上的瀑布,耀眼的亮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