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与躺卧

我正从矿门口经过,发生了一件在我意料之外的事:一个煤矿工冲我挥起手来,似乎在示意让我进去。我回头看看,身后没有其他任何他可能挥手的对象,他笑着朝工友喊了几句话。

不一会儿,我站在了矿井口。工人们都双手支在铁铲上,正了正头上的帽子,冲我笑着问,我从哪里来,走了多远了,吃过午饭了没有。我们头顶上,运煤的传送带轰隆作响。一层轻薄的尘纱蒙罩在半空中。在黑煤的反衬下,工人们的脸就好像几副白色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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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待多久,因为不想给我们双方惹来什么麻烦,但对话中有两点我记在了脑子里:第一,矿上的工作很辛苦,但挣的钱比别处多;第二,再往前走几公里有一座石窟,据说比我之前见过的所有石窟都要大得多,气派得多。

他们说得一点没错:彬县大佛寺果然非同一般,整整五层楼高,屋檐优雅地翘起,主殿倚岩壁而建。佛像正襟危坐,俯阅读 ‧ 电子书库殿前的广场,广场上的人看起来个个都身型微小。通向石窟的通道都在殿内,大佛就位于其中一窟。佛像足有二十米高,周围的光线有些昏暗,它金色的脸和半闭着的眼睛差点吓了我一跳。

从石窟出来,一位老人招手,把我叫到身边问:“哪儿来的啊?”并摊开手心,请我吃他手里的瓜子。

嗑开它们还真得费点时间。“你喜不喜欢中国菜”?他问。我的回答让他一惊,“我还以为你们德国人不喜欢吃中国菜呢!”

我问他为什么这样想,他给我讲起了几年前到这儿来修复寺庙的德国工人。

“一个个都可高啦,”他一边说着,一边朝上伸长一只胳膊比画了一下,一粒瓜子飞过,“都跟你差不多高!不过可比你胖多啦!”

这群又高又胖的德国人每天早上被大巴送来,晚上完工后又被大巴接走,但中餐,他们可从来没碰过。

“他们就吃些面包和西红柿,生西红柿!”他望望我,咧嘴笑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就吃这些东西,怎么能长得那么胖?”

他咯咯笑起来,我也觉得如此情景颇有几分意思:一拨来自德国工业区的人吃面包和西红柿,路途周折来到彬县后,维修佛像,继续啃面包。

“他们肯定是因为害怕闹肚子才自己带上了吃的。”我说。老头将信将疑地瞥我一眼。于是,我便跟他讲起了欧洲人在中国生活有多么不容易,没完没了的肚子疼,找厕所……

“……但过段时间习惯了,就好多了!”见他投来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我急忙补充道。话题被我转移到了“文化大革命”上。我跟他说到处的雕像一个个都没了头,让我伤感,心疼不已。

老人摇摇头,“那可不是因为‘文革’,是唐武宗。”

他跟我讲起了晚于武则天一百多年,因信奉道教而大规模灭佛的唐武宗。在武宗的眼里,佛教是妖夷诳惑,威胁朝廷统治。他拆毁了成百上千座寺庙,勒令僧尼还俗,并没收其财产。

“把雕像的头毁掉就是为了让人们知道,这天下还是他说了算!”老人笑起来。

第二天,我脱掉外套,光穿T恤走都还觉得热。小朵的云彩悬挂在空中,一棵棵树木朝它们伸展出枝干。眼前的景色每一步都不同:绵延几里的尘土与园林般的春色交替登场。

一座高架桥将公路高高托到四周风景之上,桥拉长为一个大弯。桥下方,一条浅棕色的河流过。从上通过时,我看见脚底深处桥身的影子,还有我自己的,一个缓缓移动的小点。

有人正将一头牛运往渡口对岸,远处可见房屋和田野。我观察着自己如何作为一个点在桥上移动,不禁一阵欣喜。

村里的人心情都不错。冬天已经过去,夏天还没来到,这时候还有一个大胡子老外冒出来给大家添点乐子。不少人聚拢到一堆,那架势好似要在公路边开个小派对一般。你知道阿甘吗?其中一个问。所有人都笑起来。阿甘,又是他?另一个人则拿我在西安买的手杖开起了玩笑:你是不是正在找滑雪道呢?又一阵爆笑。只有一个小男孩神情严肃。他专注地望着我问:“你是美国人还是日本人?”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来,因为他看起来没有半点像在开玩笑的样子。

我手里端着碗面的时候才听说,外国人从来都不会在这里停下。人们虽然有时会见到坐大巴的、开车的、骑摩托车和骑自行车的老外,但所有都只是匆匆路过而已。

“他们这群笨蛋!”我甩了甩手,“谁不在这儿停下来看看,完全是他自己的损失!”嘴角扬起,拍拍肩,再来碗面,一张被笑脸充满的合影,完美的一天。接着朝前走了几公里,我看见一个不是在走,而是在地上匍匐爬行的人。那样子看起来多半是个女人,但我看不清脸。她身上穿着件很厚的大衣,头上裹着一块也许曾是白色的头巾,双手戴着工作手套,膝盖上绑着垫褥。头低垂着,手脚并用地朝着与我相同的方向行进。

我蒙了。我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是在拉萨大昭寺门前,喇嘛教徒按照佛礼习俗在殿外原地磕长头,几百次,几千次,年轻人磕的次数得是老人的两倍。

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要去哪儿呢?我们前方是穆斯林地区。如果她要进藏的话,不是该往南边去吗?难道她弄错了方向?

我清了清嗓子,谨慎地与她打了个招呼,但她连头都没抬一下。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出现在我身后,他瞪大了眼睛先瞅瞅我,又看看她。我抬起胳膊请他停下,一张脸上画满了问号。

我提出的这位五体投地的女人所做为何的问题被他一句话就敷衍过去。“肯定是个疯子,”他说道,歪着嘴一笑,“别管她!”疯子?我从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哪个疯子会在爬行前进之前戴好手套绑好护膝?“肯定是个疯子!”那男人见我有些犹豫,重复了一遍,还形象地举起手来在脸前晃了一下。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不该帮帮她吗?”

“不用我们帮她,政府会来管的!你接着走你的路吧!”

他再次举起手在脸前晃晃,冲着那个女人的方向,又竖起一根大拇指算跟我道别,然后,他便消失了。我能听见的,只剩下那女人匍匐在地面上划刮的声音,以及车辆渐渐驶近的低沉的嗡嗡声。我给她拍了张照,又小声说了句“不好意思”。她依旧没有抬头,我便接着走我自己的路,朝着甘肃的方向,还有多远?二十?还是三十公里?

我在甘肃的第一顿晚饭就如经历了一场围攻。天色刚黑下来,我跨过省界,看到两块牌子不禁兴奋起来:“驶出陕西,祝您一路平安”“您已驶入甘肃平安大道”。我走进第一个村子里的第一家饭馆,点了菜单上的第一道菜:面条。照旧,接下来,围攻开始了。

那是一群为数过十的孩子,他们站在窗外,一张张脸贴在玻璃窗上,对我的一举一动发表评论,哪怕隔着玻璃,我也能听见他们高高的嗓音。

“他在吃面!”“他在喝可乐!”“他留着大胡子!”饭馆老板跑到门边,佯装生气准备把他们赶走。我跟他说没关系,他们完全不会妨碍我什么,还正相反。

我离开饭馆时,他们跟了上来。

“叔叔,你干吗不去我们村住呢?”我换到马路左边走以便随时能看见对面来车时,他们问道。还没等我开口,另一张小嘴里已经蹦出了下一个问题:“我们为啥走路这边?”

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对如此这般的无知长叹了口气,“这还用问吗!”他神情严肃地环视了一周,说道,“国外的车都是靠左开的!”

“噢!”孩子群里发出一声。

我让他们跟着我走到一家小卖部门口,村子就在前面,现在该是回家的时候了。但要摆脱他们没那么容易,我不准备拍张照吗?

其中一个男孩在我们走来的一路上都没说话,我问他愿不愿意帮个忙,“你能不能直直站着,三十秒不动?”

他的小脸一亮。

我把相机固定到三脚架上,其余的孩子都围过来看。我们的模特儿已经到位:他得站在小卖部门口,成为相片上一个黑色的人影。在越来越沉的黑暗中,门窗间透出的光亮使得整幢房子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灯笼。“开始啦!”我叫道。快门咔嚓一声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三十秒的时间很长,小男孩一动也没动,相机终于发出了第二声咔嚓。照片出现在相机显示屏上,我身边一阵欢呼雀跃,我把小男孩叫了回来。

第二天早上,我生平头一次在鸡鸣声中醒来。我躺在一家药店里屋木板床上的睡袋里,窗玻璃上有几道泛着绿光的裂纹。

与收留我过夜的夫妻俩道别后,我又为这漫长的一天储备了些食物。自从出了西安,公路的海拔一直保持在一千米以上。从地图上来看,今天我将经过一个山口,进入一片延伸到平凉城的平原地区。

离开小村时我才注意到,村子名叫“飞云”。我仰头望向天空,无云。

岩壁接连出现,愈来愈高,也愈来愈宽大。公路划过长长的弧线,将自己挖埋于其间。突然,眼前出现了一段很陡的下山路,这里一定就是山口了。

车辆从我身边嗖嗖驶过,许多都熄了火,脱挡滑行。弯道处,喇叭声四起,货车左右躲闪互相避让。我紧贴在岩壁边,情况糟透了。

我仅有一次见到了另一个行人,他迎面朝我走来,长发,长胡子,挎着布包,手握一根棍子。样子就像是从某部老功夫片里走出来的,民工?还是流浪汉?

我们俩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他谨慎地瞥了我一眼。我问他进城还有多远,他微微一笑,礼貌地说:“到泾川还有大概十公里。”便又接着走了,只剩下我还立在原地,感觉有几分奇妙。

为什么他说的不是中国农民习惯用的里,而是公里?为什么他说话不带任何地方口音?为什么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那么干净?

我低头瞅瞅自己,似乎我所走过的三千五百里的尘土都通通沾在了身上一样。再抬起头时,那人正慢慢消失在公路弯道处。他身后的布包最后一甩,便没了人影。我想象着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许是位徒步者。

在上海城中,便立着这样一位徒步者的塑像。他叫余纯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徒步游历了几乎整个中国。1996年6月,他计划徒步纵穿罗布泊,结果遇上了沙暴,不幸脱水遇难。在他的日记中,我一次又一次读到像“意志”“坚持”这样的词语。有时我会想,最后,这一切对他而言是否已经成了某种自我强迫,连他自己也无法操控了呢?

这些山岩也并非密不透风,它们时不时拉开一条口子,泄出一抹旷阔的风景——山谷起伏绵延,白色、粉色的桃花和杏花装饰其间。我从远处惊讶地注视着它们,来到一排栅栏跟前。栅栏上标注着“禁止攀爬”。我翻过去,小心地试探着寻找下山谷的路。没过多久,马路和那人类文明的喧闹就再也听不到了。鸟儿叽喳叫着,野蜂嗡嗡飞舞,果树的花蕾散发着微香,柔得如雪花一般。

这才是真正的桃园,我心想。要勾勒出三兄弟结义的场景,也不再是难事。自我在涿州见到朱辉到现在,已经快五个月了。

我放下背包,铺开垫子。又脱下袜子扯出鞋垫,摆到一旁晾干。看看我的脚:右脚恢复得似乎不错,感染发炎的地方已经慢慢结起了痂;但左脚有些不尽如人意,后脚跟已经磨破了。我拿起鞋来看,吃了一惊:鞋的里衬已经完全脱落了!我伸手进去又按又捏地摆弄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索性躺下来,把这恼人的事情抛诸在脑后。我躺在一丛杏树之下,静听着鸟儿鸣唱,何必焦躁不安呢?

一缕软柔的微风抚过草尖树梢。我脱下T恤衫,环顾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我解开拉链,脱下裤子,还有内裤。光着身子,我躺在这属于我自己的山谷里,阳光暖暖的,不算灼热。

自然地,它便发生了。无须任何想象,任何画面,任何渴念,任何愿求,也并非为了寻找那随后而来的一刻清醒。山谷和我,无旁人打扰。天暖,日明,空气中漫着杏和桃的香气。我把自己投入这个世界中,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