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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凉对我来说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从我两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开始我就这么认为。当时,我从西安坐火车过来,整整两天什么都没干,只毫无目的地在城里转悠。我吃了不计其数的甜瓜,为鞋上扑上的赭色尘灰兴奋不已,这一切可都比坐在北京中文教室里好多啦。
那时,我认识了一位姓袁的老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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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他家院门前经过,他邀请我进去喝杯茶。就在刚要拒绝的一瞬间,我却改了主意。我希望自己能变得大方些,别再用礼貌的幌子来掩藏自己的害羞。袁家的小孙子们在院里跑来跑去,我们坐在矮墙上喝茶,还聊到了德国。
他跟我这样解释,东德的经济衰退及其政治腐败尽人皆知,东西德合并其实早该在人们的意料之中。他忽地看我一眼,问我:你可是东德人?
他没有想让我不舒服的意思。
我差点被茶水呛到。
“袁爷爷,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身旁不远处传来母鸡的咕咕声,平凉城离这里还很远。
他微微一笑,“我喜欢看书,觉得这些很有意思。”
我想到了北京,想到了我在那里经历的一场又一场尴尬的对话。在首都,还真有一手一部手机、会说多门外语的大学生发表荒谬至极的言论,诸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中国饿死了那么多人,是因为农民沉浸在共产主义的喜悦中,忘记了收割”等等。
他们的愚昧无知与那些盲目地认为中国除了功夫和佛教之外一无是处的欧洲人并无大异,但这位袁爷爷不同。坐在尘土飞扬的中国腹地,他思考着这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就因为他感兴趣,想法睿智,评论温和。
但这次,我没找到他。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最终还是放弃了。或许是因为中国城市变化的速度太快,或许是因为我自己不堪的方向感。
不过,我还是找到了另外一样相识之物:火车站的桥。就在我认出它的那一刻,心咯噔地跳了一下。
这座桥虽然既远比不了卢沟桥的美,也赶不上横跨于黄河之上的风陵渡桥的气派,但我对它的喜欢丝毫不比另外两座少。
我加快脚步朝它走去,站在桥栏边探出身子。
但那行字已经不在了。
两年前的酷暑,河床几乎完全干涸了。我站在桥上向下看,忽然发现了一行字:“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旁边还用英语写着“love you”,是有人用大石块堆出来的。
现在,两年过去了,这些字当然已经不在了。我正要转身,却有了新的发现。字形已经有些不清了,石块之间的距离很大。“我爱……”笔画有些生硬,旁边还有“……五年……”是我能认出的全部。平凉对于我来说,就是渊博的袁老先生与河滩上这些伤心的情誓。
我的电子邮箱里收到德国某家幼儿杂志发来的邮件,他们从报纸上了解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写几篇讲孩子们生活的小故事,给他们拍几张照呢?
我想起了鱼池边那群小朋友,想起了他们给我编的花环。想起了山西矿区刘爷爷家的小孙女,以及她说到北京的空气时脸上的那股兴奋劲。还想起了走路时国道旁注视我的一张张小脸,有的兴致盎然,有的则微带愠色,但大多都被好奇心充胀得快要炸开了。
我当然答应下来。
第二天,我在城里瞎逛,寻找合适的采访对象,又意外地再次碰到李师傅。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刚跨进一家小卖部,就听见了他兴奋的声音。我们是几天前在国道上认识的,他正在去电站上班的路上。
李师傅又一次碰见我非常高兴,坚持要为我付账。小卖部老板是他家亲戚,他跟我解释道,还慷慨地补充了一句:“在平凉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我立刻想起了什么。
科科笑着,那是一种四岁孩子脸上的无邪的笑,她的眼睛里闪着光。
“德国叔叔!”她一直这样叫我。她叫的次数越多,听起来就越好笑。她留着短发,脑勺后面稍长些。她就是我的摄影模特儿以及采访对象,她妈妈跟李师傅是同事。李师傅站在旁边,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不过,人们一般向四岁的小朋友提些什么问题呢?
我努力回想着自己的童年,游泳时戴的充气臂套,擦伤的膝盖,还有眼泪,我对亲生爸爸的印象只是一个手里握着气球的留着大胡子的男人。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好问题。
“你喜欢玩积木吗?可以组合成房子、车子的那种。”我问。我一时间不知道中文里乐高积木该怎么说。科科望了妈妈一眼,摇摇头,笑起来。德国叔叔又在说什么奇怪的话。
我们一块儿待了两天,我去参观了她上的幼儿园和书法学校,听她练钢琴,还认识了她的爷爷奶奶。李师傅开车带我们去崆峒山,山上密布着大大小小佛教和道教的寺庙。
我给科科拍了许多生活照,并记录下我了解到的各个方面:最喜欢的食物——饺子;最喜欢的玩具——妮妮(北京奥运福娃中绿色的雨燕);最喜欢的运动——骑自行车(虽然还带着辅助轮,但骑得飞快);最喜欢的颜色——黄色;最喜欢的动物——猫。我问科科妈妈,她对女儿最大的期望是什么。她想了片刻说,希望科科能成为一个独立自信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