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得可欢?

在隆德待了一天后,我又继续上路。走过一片草丛边,我突然花粉过敏起来,鼻涕直流,眼睛发痒。自从两年前来中国后,我的过敏就没再犯过。为什么偏就今天犯了?

一个老农民走到我旁边坐下,于是我向他抱怨起来。他抽着烟,只不解地盯着我看。花粉过敏是个什么病?过了一会儿,他失去了耐心,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他孙子打电话。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一个小男孩,他立马就明白了我说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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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粉过敏就是,他宣布道,人碰到某种植物就会不舒服!是他从电视上看来的。

不舒服?普通的植物会让人不舒服?老农民笑着环视了一圈,这里可到处都是植物。风吹拂过它们的枝叶和茎秆,满目绿色,它们怎么会让人生病呢?小孙子一脸骄傲的神情,他爷爷则觉得此说荒谬至极。我抽出一张雪白的餐巾纸擦了擦鼻涕,站起来,逃离了这片绿地。

到达沙塘镇的时候,我四肢无力,一个头有两个大,要了一个位于里院的房间,屋里有炕。

房间让我很满意。肚子咕咕叫起来,于是,我走进一家餐馆。正要点菜,一扇门忽然开了,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走出来。他高声叫嚷着几句我完全没听懂的话,便连推带搡地把我弄进里屋,而我则累得没了反抗的力气。

满屋的烟味顷刻扑向我,五张涨得通红的脸,桌上摆着面和白酒。有人怪声怪气地喊道,我是他们今晚的客人。我讨厌这样的情况,我很不情愿地跟他们聊到希特勒,聊到种族区别。

夸耀奉承的词句满屋横飞,拍拍肩膀,德国坦克那可叫个牛逼。不知什么时候,话题转到了北京。

啊,你是电影学院的?嘿嘿!那你肯定也泡过表演系的姑娘了?

十只混浊的眼睛期望满满地望着我。这些男人都在五十岁上下,不容易的一代人。他们身上没有老人的慈祥,但也缺乏80后的一代人所有的自信,他们处在闫老道长和玩滑板的小黑之间的某个位置。人们常常都能察觉出,他们在这个位置上并不觉得特别舒服,尤其是在某些具有一定威胁性的事物出现时。比如,老外。

我在电影学院干得可欢,他们问我。

通常,我可能会微微一笑置之,但此类情况我已经经历过多次,我知道,这是个圈套。

“我不干这样的事。”我声称。

碰到那些来到他们国家睡他们女人的老外,中国男人的怒火能有多高,我已经从北京楼道上的涂鸦领教到了。这或许让他们想起了那个中国经济尚未发展的年代,当时的外国男人对于中国女人来说,意味着一种出国的可能性。但那个年代早已过去,如今,酒吧夜店门前的豪车都是中国人开的。我曾经问过小象以后想不想加入德国国籍,她笑笑说,就算有这样的机会她也得再好好考虑考虑。

尽管如此,有一类人依旧存在:生活在中国,迷失了生活方向也丢失了灵魂的老外。他们用“那些人”来指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与这个国家唯一的联系,便是这里的女人。

“我没时间搞这些。”我说。五张充满着醉意的脸上同时出现了失望但又满意的神情。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不仅觉得头大,而且觉得一个头有好几十个大。我在炕上睡错了方向,上身躺在了热的那一边。作为奖励,我现在似乎能感觉到自己脑壳的内层。费尽力气,挪向门外。

一切都无以言表:头痛,昨晚的对话停留在我头脑中的回音,还有最后那张非拍不可的合照。

照片上是我和那群醉汉,我们站在屋里,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已经有些褪色的瀑布。

幸好早晨的空气还有些清神的效果。我在笔直的公路上突破了两千公里,便架好相机开始跳舞。一位农民饶有兴致地望着我,跳完后我问他:“怎么样?好吗?”他答道:“好!”

我离开宁夏,再次进入甘肃。一块标示牌都没有,自己差点都没觉察,但中国移动没把我忘了。手机上有一条自动发送的短信:甘肃欢迎您。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

静宁城位于马路下方的山谷中。我第一次在公路上看到它时,已是深夜,整座城市看起来有如一个灯火通明的海盗据点。我给小象发短信说我想她,我更想经常跟她打电话。

在静宁待了两天,我接着上路,一切都是绿的。我在小卖部买了一根巧克力味的雪糕,想起了彬县和平凉之间那个属于我的桃花谷,那里现在会是什么样呢?

雪糕化了,顺着手指流下来。我心里想,其实只要有冰淇淋吃,无论干什么都是在度假。我喜欢这样的想法:太阳挂在天上,春天正在绽放出自己的艳丽,我在进行一次小小的郊游。

忽然,不计其数的自行车冒了出来,骑车人都身穿彩色的骑车服,戴着头盔,一个接着一个嗖嗖地从我身边经过,那样子木讷透了。他们超过了一辆超载的运草料的车,换作在德国,他们可能不会引起人们多大的注意。我一边在心里这样想着,一边朝他们挥挥手。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来玩的嘛。但只有一个人飞快地朝我举了一下手示意,没有一个停下来。

“一群呆子。”我小声嘟囔着。手上因为化掉了的冰淇淋有些黏糊糊的,双脚带着我穿行在春天里。

在一座小庙,我遇到了张师傅,他每天都来庙里换香。香存放在一幅半遮半掩的神像前,我不知道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

“这座庙是佛教的还是道教的?”我问。他却皱了皱眉头。

这是土地神,他说,是专管他们这个村子的神。他把香仔细地摆放起来,好让它们一根接一根地烧下去,这样,土地神才能香火不断,直到张师傅第二天来再点上新的。

他的工作完成后,便请我去他家里喝茶。我们离开小庙,深一脚浅一脚地并排朝赭色的山坡上爬去,他背在背后的双手让我想起了洪洞大槐树的故事。

我惊讶地发现,他家住的竟然不是窑洞,问他为什么,他咧嘴笑笑说,老婆想住间更现代的房子。

家里老婆说了算。她的王国里铺着地砖,一尘不染。她指了指炕,请我坐下。欣喜地发现炕还有几分热,我在手边摸到一个靠枕,便顺势向后躺了下去。

等我醒来时,一群小孩子正冲我笑着。

包得五颜六色的糖果,还有茶,我又坐了一会儿。临走时,张师傅指给我看通往废墟的路。

由黏土捣砌而成的四方盒子立在山顶,四个角上各有一个塔楼,看起来就像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堡,或是一段长城。

“它也是长城吗?”我问道。张师傅摇摇头。他不跟我一起上山,我们在此道别。

爬到山顶,绕着方盒转一圈,我找到个口子钻了进去。墙内除了几株枯草以外一片空荡,颇像一个废弃已久的足球场。我站了一小会儿,又钻出墙外。类似的废墟我已经见过好几个,但我还是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吃晚饭的时候,我才从几个村民口中得到了答案:这些废墟跟长城没有半点关系,它们是民国时期遗留下来的。一听到“军阀”这个词,我的脑袋便顿时嗡的一声:这段清朝灭亡后的混乱时期曾是我汉学历史课的一场噩梦。

“山高皇帝远”这个说法既不褒也不贬,意思就是,这种情况之于人民既可能有利,也可能有弊。在1911年后的一段时间内,它就对大多数人有弊。皇帝不再“远”,而是被废黜了。

与皇帝同时消失的,还有秩序。

1911年冬天,清王朝在被国内外各方势力威胁数十年之后,最终彻底灭亡。中华民国随之成立,一个国家也就需要一位总统。

他叫孙文,又名孙中山,留着大髭须的他出生证明上的出生地是夏威夷,但无人能判其真假。

他担任总统的时间不长,因为手里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军权。

他的接班人袁世凯也留着大髭须,但这位总统不仅体形较敦实,野心大得多,此外还有兵权在握。为加强对地方的控制,他下令裁撤各省都督,派遣将军督理各省军务,于1915年登基称帝。这一切其实并不完全出人所料,古往今来,旧的朝代衰退灭亡后,新的统治者握稳国家大权之前,不都经历过一个混乱时期吗?袁世凯所做的,无非是历朝历代开国元君之所为。只不过,他仅在短短几个月后便宣告失败了。各省军阀对袁称帝的作为深感不满,纷纷弄权使计,起义讨伐。由此,这片后来打响国共内战的土地便被动荡不安所笼罩。

山中的这些碉堡的废墟就是那个时期留下的。村民们自发修建了这些碉堡来对抗土匪和逃兵,因为这时,再没有谁会顾及他们的生命安危。每当危机来临,他们就带上家当上山,躲进这些黏土碉堡里,直到村里又风平浪静为止。

我坐在小餐馆里吸溜地吃着面条,回想起碉堡中间空荡荡的平坝,几百人战战兢兢地挤在里面。墙外,他们那没了皇帝的家乡正陷入一片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