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

前方肯定又有山脉。我虽然不知道它的名字,但已经可以确定它的存在:周围的山坡是赭红色的,公路有如一条灰色的缎带,房屋树木都愈见稀疏。

我穿着T恤走在路上,步履轻松。脚疼不减,感冒也没完全好,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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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山兰州就不远了,我这样对自己说,有好吃有好喝,还能睡上雪白的床单。兰州。

周围静悄悄的,我迈出的每一步都挤压在柏油路面上,发出节奏均匀的嘎吱声,登山杖的细尖头清脆地敲响在路面上。一栋楼前有一棵弯扭的树冒出了新芽,树旁边立着一样颇像锅盖信号接收器的东西——太阳炉。我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是在拉萨,大概两年前。镶在锅盖内侧的镜面将光线反射集中到架于正中的锅上。光照强时,锅里便会慢慢腾起热气,水也就烧开了。

我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Hello.”有人气喘吁吁地叫道。我转过身,只见一顶自行车头盔和一副反光墨镜。

汪秦,上海人。他辞掉了物流公司的工作,蹬上自行车环游中国。“就转这么一大圈。”他咧嘴笑着,伸手比画出的圆似乎足有一个洲那么大。

他比我大两岁,跟小黑同年。小黑刚认识我时,对我失望极了,因为我既不跟他喝啤酒,也对足球没兴趣。

汪秦推着车,跟我边走边聊,话题说到了男女朋友。“没,我没有女朋友。”我说。他笑起来,说:“要是真有的话,估计还不太方便呢。”我跟着笑了笑,心里却暗自在想:不知最近有没有到慕尼黑的特价机票,找小象。

我们一起走到了山坡顶端,路边有一个很小的村子,我们走进一家小餐馆吃午饭。馒头,还有番茄炒蛋。我们嘴里嚼着生的大蒜,正把筷子伸进油腻的碗里,与朱辉同路时的场景再次发生了:周围的人们问起我的自行车,我是哪里人,我身边这位朋友得负责所有的对话。

告别时,汪秦戴上头盔、墨镜,一跃跳到车上,我从他墨镜的反光镜片中看到了自己跟他握手的样子。他祝我一路平安,我祝他一路顺风。他脚一用力,便沿着山坡滑行下去了。车身发出空转的咔嗒声,惯性越大,声音越快。他不必费太大力气:前面是好几公里的下山路。转过一个弯,他便消失了,只剩下我和村民们留在原地。

“你朋友可比你快得多啊。”一个人说道。另一个人若有所思地补充一句:“你们到底为啥要干这个啊?”

他指的是旅行,不管是徒步还是骑车。我正在脑子里搜索着答案,忽然意识到,汪秦和我恰恰没有问过对方这个问题,似乎双方都已知道答案一样。

下山路不容易,路远,灰大,好些路段正在维修,路面铺满了碎石子。好不容易来到平地上时,我长舒了口气。两个老头坐在一家小卖部门口,我给自己买了瓶可乐,走到他们旁边坐下。

那个骑自行车的人啊,看见了,看见了,他们说,是下午从这儿过的,满脸的灰,头上还带着头盔。头盔!他们自顾自地乐起来。汪秦,我心想。喝完了可乐,我也朝着他前行的方向走去。落日将林间公路浸泡在蜜色的阳光中,放学回家的孩子们骑着车朝我迎面驶来,嬉笑不断,他们的声音好似鸟儿叽喳的啼鸣。

接下来的几天轻松得多,我在一个名叫搀口的小地方稍作休整。在饭馆门口的太阳伞下,我一坐便是好几个小时。风惬意地胡乱翻着我的书页,我喝着茶,观察着马路上的车来车往:卡车,小货车,还不时有一辆轻骑摩托冒出来。国道从搀口镇横穿而过,镇上倒也尽是七八层的高楼,明摆着一副自以为已是兰州市郊的样子。离兰州城还有八十公里。餐馆老板,一位留着胡子的回民,说到达兰州前,我还得翻座小山。

所幸,山上长满了青草,坡也不高,我不慌不忙地走着。路上的一群人让我停下脚步,一手拿着大刷子一手拿着颜料桶,他们正在给路边的隔离桩涂油漆。经过讨论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跟着他们的红白作品走了几天了,却对此浑然不觉,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不久,世界变成了黄色,在我面前随风摇曳的油菜花一眼望去似至天边。我伸出手,从片片花瓣上轻轻抚过。小时候,我很爱在油菜田里玩。它们一株株高高地立着,整片田就是我的迷宫,弥漫着花香的迷宫。只需找个好地方拉过枝叶遮在头顶,就没人能找到我啦!我瞥了一眼这片灿黄得耀眼的茫茫田野,心想,会不会有小朋友正躲在下面暗暗取笑着大人们的世界呢?

我接着朝前走,直到晚上才找到了一家旅馆。几辆卡车和客车停在门口,房间的窗玻璃用报纸糊上了。“看看老外如何养狗”,报纸上一行标题。文章对德国养狗者尤为赞赏,夸他们严格,讲究纪律性,真是典型的德国人。妈妈要是读到肯定会乐坏的。

我把东西铺开在床上,手机响了。小象,她在哭。她希望我们不要再联系了,惊恐慌乱就如冰冷的玻璃一般刺穿了我。

我问她的意思是不是要分手。“对,分手。”但我们都没在一起过,又怎么分手呢?她瞬间暴怒。

我们就到底怎么样才算“在一起”争吵起来,直到她突然又失声哭了起来。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猛地又想起了自己给我打电话本来的意图。

“什么都别说了,”我轻声说道。“我一到兰州就马上去找你。”为了本破护照我能飞回北京,为什么现在就不能为了你飞回德国呢?

没有回答。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再看看慕尼黑了!

几声哧哧的笑声里还夹杂着啜泣,但这样已经很好,她知道我多么受不了慕尼黑这座城市。

到时候,我们一起吃个肉饼小面包,去英国花园散个步怎么样?

笑声亮了一些,最后,她终于说了一句:“你这个笨蛋!”

挂电话时,我虽然依旧没有女朋友,但有了一个约定。拉开朝向院子的门,幽暗侵袭了我。

卡车犹如一只只睡梦中的恐龙躺在那里,夜空在它们上方闪耀着。看得越久,天上的星星就越显清晰,直到最后通通变得立体起来,好像一伸手便能摘下一颗一样,周围静悄悄的。我摸向门边灯开关,按下去,世界便沉入了完完整整的黑暗之中。门外传来狗吠。我仰起头,等着星星从一抹黑漆中重新凸显出来。也就是说,我要去慕尼黑了,慕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