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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的兰,兰州,你的名字真令人心醉。那么兰州也就是长满兰花的州?我每次听到这个名字,便会联想到花儿或是蝴蝶。这里曾叫金城,一千五百年前,隋朝的开国皇帝赐予了它这个新名。
只是这兰花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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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朝城里走,空气越显稠重。这座城市有许多重工业,而且四面环山。就有如一位未修边幅的老熟人躲在电话亭里抽烟,不小心被我撞见,难免尴尬。我其实也清楚,这座城市没那么糟。
两年前我就来过。当时,我从平凉坐火车过来,一见西瓜便跟着了魔似的。我坐在十字路口,吃啊,吃啊,甜甜的汁水顺着下巴滴落到地面,夜晚的尘埃好似棕灰的纱巾般裹在楼身上。
这一次,兰州给我的见面礼是一头死猪。它横在桥下,身体发灰而鼓胀,被一种悲怆的气氛环绕着,我差点都没注意到它的存在。但每过一座桥时,我都会习惯性地朝下望望——没准儿桥下还有留给我的讯息呢。看见那猪,我怔了一会儿便纳闷起来,为什么没有野狗来吃它。
现在,兰花在哪儿呢?
字典里说,“兰”字古通“斓”,斑斓的意思。小象说,只有外国人才会联想到中文地名里每一个字的含义。我们德国人说到汉堡时,也不会想到城堡吧?(汉堡的德语名为Hamburg,德语单词Burg是“城堡”的意思。)
始料未及地,兰州已经到了。我还踉跄地走在下坡路上,每走一步都要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猛然惊讶地发现,与其说兰州城像密封电话亭里站着的烟鬼,倒不如说它像玻璃罩下冒烟的烟囱,它的每一次呼吸已是瘟疫。我突然想到了洛杉矶的市中心,不由自主地轻咳了一声:Hello,兰州!
但它不同于自己那些位于大西部的乌烟瘴气的同胞,它还在不断长大。政府炸开城外的山,只为给它更多呼吸的空间。一幢幢混凝土大厦依旧接连拔地而起,如今,城里的高楼已经多得让像我这样的人目瞪口呆。从山里一路走来,每经过一个小村子,我都欣喜万分,而现在,眼前出现的是如此景象。
我拖着步子走在市中心。夕阳给整座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色,这倒还成全了它,这一刻至少还应了它的旧名,金城。我认出了上次到这里时拍过的那座人行跨桥,那时候,桥两端还密密地竖着一栋栋修建中的楼房。现在,满眼是琳琅的墙面。其中一栋的楼身上写着“兰州电脑城”几个字,字的下方悬挂着各类笔记本电脑和手机的广告牌。人流匆匆。填充这个世界的颜色混杂得足以令人尖叫。
流浪汉除外,他蜷缩在过街天桥上,四肢摆成一个问号的模样,身前的小碗里还有几张纸币。我知道,兰州是中国大西部磁性最强的吸铁石,没有任何一座城市中搁浅飘零着如此多生灵。但对于刚从桃源般的乡村和咩咩叫的羊群间走来的我而言,这是个不小的震撼。
今天走了近三十公里,筋疲力竭,却没有宾馆愿意接收我。“这也是为您自己的安全着想啊。”第一家宾馆的前台接待嘴上就像抹了蜜。我只摆摆手,她想说什么我早就知道。虽然“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的奥运会标语挂满了北京的大街小巷,但在这个远在两千多公里之外的地方,酒店宾馆仍须得到相关部门批准才能接待外宾。“这完全是为了您的个人安全。”第二位前台服务员重复着同样的论调。她还一脸歉意地朝我笑着,我已经不由得烦躁恼火起来,这座中国腹地呆愣的庞然大城。
又经过许多次尝试,我终于还是交了好运。房间在十楼,窗外,夜幕下山岭的黑影隐约可见。我插上网线,开始找去慕尼黑的机票。5月5号有一班航班的票价还可以接受,从今天算起还有将近一个星期。在这段时间内,兰州城和我都还得互相忍耐。
“所以你现在就打破计划,为了那姑娘飞回去?”“李小龙”坐在我对面,把手里的杯子放到桌上,咧嘴一笑,我这样叫他是因为他的李小龙式发型,“你确定你之后还想接着走吗?”
“说不定他压根儿就没买回程的机票呢?”滑板女孩插进一句,两人都含笑看着我。
在场的每个人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只有Cold Dogg(冷狗)神情严肃,“异地恋可不容易。”他小声咕哝了一句,又摇了摇头。
“冷狗”这个外号是他自己取的:他最喜欢Coldplay(英国酷玩乐队)和Snoop Dogg(美国说唱歌手,昵称“史努比狗狗”),所以要我叫他Cold Dogg,冷狗。我们第一次见时,他这样郑重地对我说。
此时已经夜深,我们四人坐在塑料桌旁,桌上有毛豆、拍黄瓜和几十串羊肉串,服务员还在源源不断地端上更多,那感觉就像北京的夜宵。
李小龙和冷狗都是大学生,利用课余时间在一家户外用品店里打工。店里堆满了中外各种品牌的户外用品,其中大多时髦鲜亮,标价高昂,户外用品嘛。店内甚至还有一堵攀岩墙。我进店里是想买双新鞋,经过交谈,却发现我们三个至少有两种共同爱好:都爱到处走走,都爱拍照。
“你真不怕现在回家的话,整个计划都泡汤了吗?”离开饭馆时,冷狗这样问我。四周很静,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汽车启动的声音。我环视周围,恍惚中,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真从北京凭着双脚走到了这里。
我给了他一个很长的回答。
慕尼黑机场浸没在阳光中。海关工作人员有些恼火地瞅瞅我,看一眼护照,又看看我,还是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我通过了。去亚洲的游客,长胡子,嬉皮。我拎着一个大塑料袋,背包被我当作人质般地押在了兰州。到达大厅,玻璃门自动打开,我心里猛地一紧,万一她没来怎么办?我的目光落进一双黑闪闪的眼睛里,担忧瞬间消失了。我们有一周的时间。
七天过后,我坐在飞机上,依旧能够感觉到她手里的沁凉。飞机飞行在亚洲大陆上空,飞机上的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爱情喜剧片,我伸手摸出衬衣口袋里那张细长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位友人今天需你善待”。这张字条藏在我的幸运小饼干里,我和小象在慕尼黑的亚洲商店一人买了一个。中国虽然没有幸运小饼干卖,但字条上说得没错:小象今天需要我,其实我应该留在她身边。
早晨睁开眼,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忽然看到一条新闻:四川地震,上万人遇难或失踪。当天所有的新闻频道充斥着这条消息,小象一脸惨白。联系上她家里人花了很长时间,电话网负荷过重。幸好最后得到的是好消息:家里人人平安,只倒了几样家具,但为了预防余震,所有人都得在室外过夜。
尽管如此,我却不能留在她身边。票已经买好,我还得继续走路,规则如此。送我去机场的时候,小象脸上一直挂着勇敢的笑容。会好的,大家到现在不都还平安无事吗?
飞机临近兰州。在回程的飞机上,我已经看到了成片的褐色山岭。如此庞大,我都不敢再多看一眼。电视里出现了感人的一幕,背景乐响起,人们互相拥抱着,嘴角在微微颤抖。
我对情节全然不知,只让眼泪悄悄地流进我的胡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