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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走出厂区大门,冲门卫挥手道别。透过警卫亭的玻璃窗,他们也友好地跟我打招呼。
“我就像米袋里长的蛆一样。”昨天夜里,我在电话里跟小象这样说,以此夸耀自己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兰州工业区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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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端只传来一阵笑声作为答复,“如果有人管的话,不出两分钟,你就被扫地出门了!”
“那为什么没人管呢?”
小象还琢磨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自己忽然反应过来,“小胖子是厂长的儿子!”
我的脚步匆忙,它们带我经过灰色的住宅楼,经过呼啸轰鸣的厂房,一刻不休地向前,又带我来到河边,重工业的声响和气息都减弱了许多。我看见成片的山岭,听见水流优柔的汩汩声。转过身,终于火电厂的高塔看起来小了些。
我顺着河岸向西走,山坡上有座庙,让我想起了闫道长和他的五圣庙。等我爬上山坡,却发现大殿上了锁,只有几面五方旗在随风颤舞,铃儿叮当作响。一座座棕色的山立在周围,沉默不语,光秃秃一片,有如大张皮革。
公路如血管般贯穿于大地上,各类商店、餐馆和作坊都是它的镶边。我不止一次恍惚感觉像回到了固城,那个朱辉返回来跟我吃火锅的地方。我摸出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叫他快去买瓶冰镇可乐备好,往他家乡去的路我走了一半。很快就收到了回复:你自己注意安全小雷,前面的路可不好走!
一块牌子悬在公路上方,蓝底上画着两个白色的箭头,左边写着“西藏”,右边写着“新疆”。前面是岔路口,这我还是知道的,但也没多想。
拐过一道弯,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路被一栋房子楔子般地活生生劈成了两半,我站在房子跟前,楼前还立着一个水果摊儿,一个男人跷着腿坐在摊边,怏怏地盯着某处出神。
他身后墙上的字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温州发廊。窗户里侧的帘子是拉上的。
我停下脚步,观察起了男人、他的水果以及他身后所谓的发廊,不禁自问,他是否意识到了自己正坐在一个多么伟大的据点上。这个路口仿佛刚从童话中脱壳而出:每一位至此的旅人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入山还是去往沙漠?醉溺在果蜜琼香里还是魂绕于纤纤玉腿间?要不请那位守卫路口的冷厉的神谕者给算上一卦?
我立在原地。那男人点上根烟,面露狐疑地瞟我一眼。如果选择左边的路,我到达的便即将是青藏高原,而不是那新疆的阔土!一想到这里,我的激动就膨胀得几乎快炸开来。
我想起了那个磕长头的女人,我是多久前碰见她的?一个月前?现在,她走到哪儿了?我努力想象着她来到这个路口后如何径自走上通往西藏的路,朝着高原上的佛寺而去,对坐在路口的男人吝于一瞥。靠着双膝双手去拉萨,或日喀则。
我接着上路,朝路口坐着的男人和他的水果挥手打个招呼,没说话。我靠右走去,去往新疆的方向。大约只走出了四五十步,我的脚步拖沓下来。一见有楼上写着“旅馆”二字,我便舒了口气,走进去要了间房。
把行李扔到床上,折回岔道口。不幸却发现,神谕者乃郁郁寡欢之人。他坐在他的水果摊儿前,吸着烟,疑心重重地斜瞅着我。我问他身后的楼里是否真是家发廊,他只动动肩膀。我站在那儿傻乎乎地笑着,熙攘的车流包围着我们。后来,我说我要买香蕉。
“香蕉。”他重复了一遍,把头转向我,如梦初醒。看也不看,他伸出手从背后的货架上抓起一串黄灿灿饱满的果物,扔到秤上,两公斤。为顺神谕者的意,我又要了个甜瓜。
地图显示我已进入了河西走廊,古丝绸之路中最重要的通道之一。它起于黄河,走向西北,有如一道褶皱穿梭于山间。
卫星图上,它是一缕深绿,到了第二天,我依然被惊住了——眼前山谷的葱茏茂密几乎无与伦比。油绿绿的田野、繁茂的树木、水渠、土屋,一切就好似一座大花园。两侧有高墙一般的山岭隔断,使得这花园的印象越发清晰了。此时正是玫瑰收获的季节,路边的大幅帆布上晒满了深红的花朵。我不止一次地停下脚步暗自想,我真想看看摘收前的山谷有多美。
将近两点半,我等在一家餐馆门前。远处传来一声喇叭声,又一声,紧接着四方皆响。餐馆老板伸出手指放在嘴前:这喇叭声是三分钟默哀的起始信号。14点28分,全国上下为四川地震中的遇难者默哀三分钟。
这天是“头七”,人死后,魂魄将于这一天返家。
喇叭声慢慢减弱,山谷里恢复了寂静。老板和我站在门边,望着外面,周围静得连冰箱的嗡嗡声也听得格外清楚。从兰州一路走来,我见到许多墙壁上贴着红色大字报,上面记录了某某人或者某某单位为灾区捐款的数额。但这于亡者,于整个国家所受之难,不过是无奈的慰藉。
默哀时间过去,我到老板旁边坐下。他打开电视机,取来一壶茶和两只杯子。夕阳如细细的雨丝般穿过门口的塑胶门帘射入屋内,我听见轻骑摩托发动时发出的嘶哑的声音。电视里正在播放支援灾区的节目:歌舞,致辞,在钢琴伴奏下的镜头掠过观众席上的一张张干部和明星脸。主持人讲述了一位年轻母亲的故事,她在楼倒塌的瞬间将婴孩紧紧护在身下。救护人员赶到时,孩子在妈妈已经冰凉的身体的掩护下毫发无伤地睡着了。人们在裹他的被子里找到一部手机,屏幕上有母亲留给孩子最后的话:“孩子,如果你能幸免于难的话,要记住:妈妈爱你。”
主持人的下巴微颤着,感动的浪潮席卷了整个演播室。“也让我们给这位母亲发一条短信!”他高声说道,嗓音震抖着,“如果天堂能够接到的话,让我们一块儿告诉她,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像她一样,爱她的孩子!”掌声,音乐,一片被感动的海洋。
“我真受不了这样的节目。”我脱口而出。“哦?”餐馆老板饶有兴致地瞅我一眼。“太做作。”“中国的电视节目大多这样啊。”“这话是没错,但人们难道不知道,这么多人遇难全是因为建筑质量不过关吗?”
“当然知道啊,我们这里不也一样。”他指指窗外,“那边就是学校,这儿要是发生地震,那栋楼也会塌,绝对的!”
“那你们怎么受得了这样的节目?”
他笑起来,“那不过是电视而已嘛!”
“正是盖楼的这拨人,做了这样的电视节目。”
“这你就说错了,房子都是地方政府修的!不管北京的政策如何,他们自己想干吗就干吗。”“等没什么油水可捞的时候,就一个接一个都跑了,反正儿子女儿也在你们国外上学。”
如此的控诉我已听过无数次,中央的方针政策无可厚非,地方干部贪腐难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