牦牛

我们一行四人坐在欧珠的越野车里,还蒙头睡着的英国学生没一起跟来,同去的是欧珠的一对藏族夫妻朋友。欧珠身穿一件米色外套,戴着反光墨镜,一只小小的金法轮和两只曲蹲的小鹿立在仪表盘上。法轮的八个轮辐代表了八正道,佛陀基本教法四谛中的道谛。

“你来我们这儿真是太好了!”他说罢,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腿,“你能休息一下,做些走路之外的事情,看点别的东西。我们呢,又有借口出趟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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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讲到天祝在拉萨动乱后几乎完全与外界隔绝了,声音中流露出愤懑之情,“我们可是全国最早的自治县!从没和谁有过矛盾,与拉萨的事情也一点关系都没有,结果他们把坦克开到这儿来停着!”

“坦克?”

“反正就是部队的车嘛。”他笑笑,瞟了一眼后视镜,“不过现在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了。”

“基本?”

“哎,也就还有些小事情。”他叹了口气,“你知道吧,带着藏族身份证去宾馆登记,人家可能直接说没空房了。”

我们离开柏油马路,驶上一条碎石道。路边不时出现几间小屋,屋门前站着孩子和围头巾的女人。山里的人们养的都是大狗——藏獒,它们的鬣毛让人联想起狮子,据说连狼都对它们惧让几分。

我们的目的地到了,车停下,我打开门,一脚踩到松软的地面上,放眼望去,被周围的景色震住了。

山脉连绵直至天边,更远处起伏可见险峻的雪峰。云朵掠过头顶,滑过园林般青绿的矮草地,飘过零落的树木、溪流。我爬上山坡,倒在柔软的土地上。背底下的世界逐渐缩小,我几乎能感觉到它的曲面。西藏和阿尔卑斯的山区可不一样,这里没有那种牧场环绕山谷而成的紧闭空间,这里有的不是山脉,而是高原,那感觉好似整片天空都能被呼吸。

同行的三人成了溪边的三个小点,他们带上了凳子、钩竿和桶。晚饭有鱼吃,他们之前这样说,风儿偶尔将几声欢笑携上山坡。牦牛也成了一个个白色的小点,它们不停不歇地嗅食最好的青草,悠然地咀嚼着。相对于整片幽绿的草面,它们的移动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这些动物是一群默不作声的喜剧演员,它们体形健硕,身体两侧的毛又长又密,遮盖住了纤细得令人吃惊的四肢。它们成群结队地立着,除了不希望被打扰之外再无所求。每当人靠近时,它们会先假装毫无觉察。等人跨进了某个“警戒范围”,它们便烦躁不安地挪几步。人走几步,它们就动几步。你朝它靠近四米,它便退后四米,却又懒得再走远些,想要传达的无非是一则讯息:“到别处去,高原大着呢!”

“牦牛跟水牛一样,”傍晚,我们返程时,我对一脸茫然的欧珠解释说,“别看它们个头大,头上还长角,但它们都害羞得很,一见到我就躲。”

三个藏族人扑哧一声笑开了。

“我跟你说啊小雷,发起脾气来的牦牛你还是别惹为好!”欧珠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今天你看到的那些牦牛是我朋友养的,每一头都很温驯,不怕人,要不然我也不敢让你过去啊!”

我决定不急着上路,先在寺里待一天。我手里拿着书,坐在太阳底下,一位年轻僧人正沿着顺时针方向围着庙转圈。他头发剃得很短,身穿赤红色长袍,手捏一串木珠。等他终于转完停下来,我过去跟他搭话,想知道他总共转了多少圈。两百,他说。我在脑子里计算着这大约折合多少公里,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该上路了。

第二天上午,我将天祝留在身后。空气中散漫着快下雨的味道,但这并不影响我。我走过一条条的林荫道,途经一个村庄。村子是长条形的,房屋分布得很零散,一幅已经被遗弃的景象,一堵墙上有石灰粉涂写的标语:“毛泽东思想万岁!”我一惊,这肯定还是“文革”时代留下的。我第一次以这种形式看到这句话,它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些翻覆了整个中国的政治斗争。我观察起周围:这里多半曾经是座工厂,现在貌似闲置了。如果人们以后把房子拆掉了,标语也就一并消失了。中国的发展就是如此:它的步伐碾过城墙、古寺和诗人的身体。

越进入河西走廊深处,坡就越陡,四周景色的变化也越大。那感觉就像迈出了花园的后门,正朝着秃平的田野走去,反正,玫瑰这山上是没有的。

一天下午,天气有如大教堂里般干冷,我发现自己到了乌鞘岭。定位仪显示海拔将近三千米,四周一派高原之景:矮草,群山,遥远地可见连绵不绝的山尖。我愣住了:坡上,一排突起的黏土包延伸至远处,形似动物的脊椎。尽管已有几处无法辨认了,但它依然立在那里——长城。

我离开公路朝它走去,伸出手放在那土坯之上。它就如一位老友,这里的风沙已经吹蚀了它两千多年,使它看起来更加脆弱。这一个个土堆比明代所修的石长城早一千多年,但没人出于发展旅游的目的修复它。我沿着墙边爬上山坡,看见它延伸消失在远方的山间,便又出发朝山口走去。脚步踩在蓬松的土地上,很柔和。

公路的海拔最高处立着一块牌子,牌子上标写着确切的高度和一句口号:“创建河西千里双拥模范走廊”,略显几分笨拙。我想到了那句关于毛泽东思想的标语。

毛泽东去世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此前的所有口号皆以阶级斗争为目的,自改革开放以来,形势不再如前。现在的指导思想之于多数人而言,并没有很大的切身意义。中国选择了一条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发展了一套自己的市场经济体制,修建了世界第二大的高速路网,平地砌起了一百五十座人口超过百万的城市。此外,反正也几乎没人有时间或者有兴趣为了某些抽象的理念走上街头。

毛主席的头像依然挂在各地,高于一切。表象的矛盾,它闪耀在天安门城楼上,闪耀在人民币上。毛泽东象征着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象征着这个国家在历经了二十世纪的重重苦难后终于步入正轨。中国眼下的愿求只有稳定和发展,无论是哪一种指导思想指导。

每次我开始试图诠释某些现象时,小象都会笑我,这次也不例外。“那不过是一句旧标语而已,”她说,“人们开车经过的时候,压根儿都不会注意到它,没人在意这些!”

她给我打电话不是为了跟我讨论政见,而是为了告诉我,她收到了从北京寄出的包裹,昨天送到了她家门口。包裹里有一大包茶叶,茶叶里埋着个密封袋——带鱼。我在北京的朋友喀娜听我说完我想请她帮的忙,笑得喘不上气。鱼是她买好后自己在家腌的,我跟小象在她眼里肯定就像两个蛮招人喜欢的怪人。

“那你现在是我女朋友了吗?”我举着电话问。身边的高原静得好像在和我一起等待着答复。

小象笑了笑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