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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6月8日
四十里堡,戈壁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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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我躺在垫子上,四周悄然无声。佛像只显现出一个个模糊的轮廓,天花板上经幡的颜色也已经无法辨清了。一束微弱的光线从屋顶的缝隙中穿透进来,一面经幡被映照成了绿色,还是蓝色?
夜晚来得让我措手不及。方才还在工作间看女画家作画,门外忽然已经一片漆黑,我得找个过夜的地方。女画家笑起来:村里没有旅馆,要是我不介意,可以进庙里睡。
缭绕的香画出浓郁的波状,充满整间屋子,深暗处那忽闪的小点肯定就是香头了。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一定是件很美的事情,安享着山间寺庙的宁静,与众多雕塑、壁画为伴,度过修复它们所需要的时间。
有人来了,还没听见那拖沓的脚步声,我就已经感觉到了。门发出一阵簌簌的响声后,便吱呀着开了,粗重的喘气,清脆的“啪”一声,灯亮了。我看见一位老太太,一位生气的老太太。她指指我,指指佛像,又指指门。一段叽里呱啦的方言骇浪般席卷而来,听上去好似研磨中的石块。我一个字也没听懂,但清楚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必须离开这儿。
夜色下,我跟在老太太身后。背包斜扛在肩上,左右摆动着,我连系好鞋带的时间都没有。老太太走在我前面大概两步远,脚步拖沓,嘴里还不停地嘀咕着,听上去火气不小。
“实在不好意思。”我略有几分无助地说道,但她对我不理不睬。
我们来到了另一座殿前。她停下来,推开门,冲着门槛内朝我摆摆手,又指指地板。屋里,孤零零的一盏灯散着黄光,一块塑料布铺在地板上,有如一摊黑油。
这间殿是道教的:所有神像都身披斗篷,头戴方帽,还蓄着长须,颇像古时的大臣。老太太又指了指塑料布,我没明白她想说什么。
“让我睡这儿?”
她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这时,女画家突然出现在门口。
“奶奶跟佛教管事的人闹了点矛盾,”她解释说,“她怕让你在佛殿过夜会惹来麻烦。”
“那这里就没问题了?”
“这里完全没事儿,我们跟道长关系很好!”
两个女人走后,道长来了,他沉在自己的长胡子里嘟囔了几句,便走出门去,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节插线板出现了。“充电。”他指指我的相机,吐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随后,他也走了,我又一个人待在殿里。
我把垫子铺到塑料布上,在上面放好睡袋,钻了进去,鞋、相机包和背包放在旁边。跟在前一座殿一样,这里也有香烟缭绕。我闭上眼睛,在这幽静中竖起耳朵,然后又睁开眼,站起来,走到神龛边数起神像来。总共二十七座,其中还有一座毛泽东的半身像。
第二天早上醒来,老太太来接我吃早饭,有馒头,我在寒冬里很爱吃的东西。我们坐在工作室里吃东西,喝茶。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有一只猫在我们身边转悠。墙上挂着很多风景画,画前立着几块木头和秸秆混制的毛坯。接下来的工序是用黏土塑型,打石膏,最后绘画着色,有一抹松脂的气味弥散在空气中。
我嚼着手里的馒头,观察着眼前的佛像、女画家的蓝色工作裤,还有阳光下的那只猫。忽然,我仿佛觉得自己又变回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小男孩,妈妈在厨房里忙着,我在她脚边的地板上坐着。
“跟我们待一天吧!”老太太笑着说。这回,我完全听懂了她的话。
四小时后,我手足无措地站在茫茫戈壁滩里。一条长长的林荫路引我至此,路的两旁立满了杨树,一切都还是绿色。麦田延伸在路的左右,重重的秆随风慵懒地点着脑袋,一个布满阴凉的世界。紧接着,一条分割线出现,黄与绿,清爽与炎热,微风与烈日,杨树道与戈壁滩一线隔开。身边飞扬着尘土,遍地是亮闪闪的碎石。我感觉自己傻透了,怎么就没多做些准备呢?背包里还剩一瓶水和一个苹果,但我不敢把它们拿出来。当我在几百米开外的地方看到高速路时,才稍微平静了些——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还有处求救。小小的云朵飘挂在空中,它们投下的阴影轮廓清晰,凉爽宜人。每当我头顶上方飘过一朵朵稍作停留,我都在心里感激不已。
想到北德的家乡,我总会联想到一片永无止境的灰蒙。在我从巴黎出发走路抵达的那一天,太阳露出脸来。世界有了光和影,弥散着芬芳。
“这戈壁滩还有多远到头啊?”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地方,我问一群正在把干草垛装车的农民。
“戈壁滩?”他们笑起来,“那还得走好久呢,还有一万里呢!”
“一直到新疆!”“到哈萨克斯坦!”这片不毛之地如此广阔,三张面孔上都泛着一丝喜悦。
“那这一节呢?”我问。“这一节?大概有十里吧。”五公里,一个半小时。
我终于跨过了另一条黄绿的分割线,已经口渴难耐。我坐到一户人家的院门前,翻扯出水瓶,一口气全喝了下去。沁人的凉意在胸口扩散开来,又慢慢退去。一万里,我怎么可能走得完呢?
我想起了那句句叮嘱,想起了爸爸一次又一次眼睁睁地见我转身开溜,想起了姥姥借着酒意坚持说我是去戈壁滩里找死。突然,我也想起了北京的那个晚上,我跟一位导演和他朋友坐在餐馆里,听着对我的嘲讽。完全不可能嘛,想徒步穿过戈壁。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满嘴尖酸。
我身后的门忽地开了,一位年轻女人走出来。她先被我吓了一跳,但又转而笑了起来,脚步很轻,一袭长裙有如整个夏天。
“前面的戈壁滩还有很长一段吗?”我问。她抬眼顺着我指的方向一望,“对,之后还有很长的一段,但你离那儿还远呢!”
她坐上轻骑,咔嗒嗒地发动起来。一溜烟便没了踪影,徒留发梢飘扬。我从包里摸出我的苹果,它闻起来有些淡淡的香气,很甜。
接下来的几天轻松不少,我在拂晓时分起床,走几个小时,找片树荫躺下,睡一会儿,然后再接着走。公路上的阴凉处很多,即使曝晒在太阳之下的地方也都是绿的,连绿色也没有的戈壁滩也不超出几公里长。
我遇到一个骑摩托车的人。他来自东北,从事心理学方面的工作,请了一个月的假,骑着他的红色摩托穿越中国。我问他戈壁滩到底有多大,他只说,要紧的不是地方,而是人,他有一次在西藏差点被几个人拖下车来。
“或许就因为我是汉人,所以他们想揍我一顿吧,”他说着,咧嘴一笑,“但也可能只是想抢东西而已。”
临别前他还说:小心蜜蜂。他在路上骑进过蜂群里,结果被蜇了一身包。
蜜蜂!光想到它们的名字,我就已经毛骨悚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