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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一座桥下,我起初根本没注意到它:一辆木制拉拉车,大小跟个柜子差不多,下面装了两只轮子。车前有木制的手柄,车身上贴满了各种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徒步走西藏》是其中一篇的标题,下面的照片里是一张男人的笑脸。我四下看看:桥依然静静地立在那儿,戈壁在铁路桥的阴影之外灼烧,远近不见一个人影。
我决定等一会儿,读读这些剪报,于是将手扶在车顶上,弹起了手指。忽然,车里有了动静:咕隆隆的几声响,我又听见一声叹气声。紧接着,车身对侧开了一小扇门,照片上的男人出现了。他的个子很小,没准儿还没有小象高,年纪看起来跟我爸爸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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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高举起双臂,“啊,老外!”很浓的南方口音。他掀了掀头上的帽子,咧嘴一笑——嘴里的牙不齐。
我也笑起来,在他身边,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巨人。
“走了多久了?”我问。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某个地方,注视了一会儿说:“今年是2008年,我是1983年开始走的,那也就是……”
四分之一个世纪!我捂住了脑袋——这个人徒步的时间几乎等于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时间!
我跟他说到我八个月前从北京出发,准备走回德国的家乡。他脸上一亮,喊道:“德国啊!康德啊,尼采啊!”
他的声音在桥底下激起几波回音,在他又喊出一句“哲学”时,我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们一起继续走。他提议把我的背包放到手推车上,我非要坚持自己背着。他摇摇头说:“你们这些德国人,总是这么严谨!”短促的笑声让我联想到了德国民间传说里的护家小神。
他叫谢建光,果然跟我爸爸一般年纪,家在浙江的一个小村里。“文革”期间,他上了小学,之后当了木工学徒。他伸出双手:两根食指都没了。“这样的活我可不想一直干下去!”他说道,笑起来。
十八岁时,他被查出患有某种心脏疾病,得动个风险不小的手术。术后,他又在家乡待了几年,二十四岁时,便扎好行李上路,去云南看山。
现在,他在路上的时间已有四分之一个世纪。木制的拉拉车就是他的家,他吃在这儿,睡在这儿。需要钱的时候,他便找个地方帮人下田收割,或者下矿,但近来,也有不少知识分子和记者时不时给他提供些帮助。
“我只上过五年小学,”他一边说,一边动了动食指残留下来的一小段,“但我已经在大学里面做过演讲啦!”
“康德和尼采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的,谢老师。”我说道。
他摆摆手,“哎呀,别这样叫我,叫大哥或者大叔比较好!也有人直接管我叫‘天下第一疯’。”
但我看得出他喜欢我这样叫他,谢老师。经过一家小餐馆,我请他吃饭。他坚持要付账,因为他年长。但最后还是被我说服了。
“你女朋友是很重要的啊,”在我们埋头吸溜着面条时,他说,“冬天你困在天山走不动了怎么办?零下三十度,满山遍野都是雪。那你坐火车吗?还是搭汽车?”
“那我就等着。”“那她也会等着吗?”我不说话了。我也可以跟他说说我跟小象夏天的计划——她来找我,或者我去找她。
但我只点了点头。
“你们这些德国人啊,”我们吃完了面条,谢老师点了支烟叼在嘴里,“你们就知道遵守你们那些原则啊、规律啊,时间长了是没有好处的。你想走路回家,我可以理解。我要是有本护照的话,就跟你一块儿走,但必须每一步都是要走的吗?”
我有些迷茫地望望他,“当然每一步都是要走的啊。”
“人家女孩子等你一年、两年、三年。但如果你五年之后才走到家,她已经不在了,你怎么办?到时候,其他人都像欢迎英雄回来一样欢迎你,但那又有什么好的?”
谢老师吧嗒地享受着嘴里的烟,他的皮肤晒得黑黝黝的,头发、胡子都很长,但很整齐,身上穿着一件带领的衬衣。我突然意识到,他的样子比我可文明多了。
我们一起走到快进村的地方,交换手机号后便各走各的了。谢老师要找个停放拉拉车过夜的地方,我得进村碰碰运气。我们站在路旁,傍晚的暮色沉落到田间。我听见蟋蟀的叫声,某处还传来羊群哀怨的咩叫。
谢老师伸出一只手。他整个人都和上午不大一样了,护家小神的那份精怪劲消失了,他变得严肃了许多。“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他提醒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