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儿

村里只有一家小卖部还亮着灯。“请问这里有旅馆吗?”我问店老板,一位正在看书的瘦削男人。他摇摇头,“我们这儿就是个小村子,不过从这儿往城里去也不远了。”“还有多远?”“三十里。”我该继续走,还是在田坎间找个地方睡觉?

给谢老师打电话?我推开店门向外望去,眼睛一时适应不了那片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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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里有庙吗?或者有没有谁可能愿意收留我过夜?”我接着问道,“警察或者村长?”

那男人放下书,神情严肃地盯着我,“我就是村长。”

“噢。”我一时间无语。他将手伸向身后,取出一把钥匙,“前面路口右拐就是我家,你去那儿睡吧,反正我今天整夜都在店里。”这下,我彻底无言以对了。他把钥匙塞到我手里,“院里有水管和盆子,你可以洗把脸。”不一会儿,我手里拿着钥匙,走进一间农舍。我尽量不弄脏任何东西,并控制好自己的好奇心,但还是在一个大相框前站住了:泛黄的照片上有军人,有风景名胜,还有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裳的孩子们,正冲着镜头勇敢地笑着。其中几张照片上也有村长的脸,神情几乎一直很严肃。我站在他家客厅里,一个人。他不在,他家里人也不在。我独自一人在他家里,就因为他信任我,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走进张掖城,我在鼓楼前看见了那辆相识的拉拉车,几个凑热闹的人已经把它围了起来。

“谢老师。”我在街对面叫道。他伸出头,笑容灿烂。

一对年轻情侣从我身边走过,我的目光停在了女孩身上。她一头栗色长发,浓密的大卷搭在肩上。我的目光碰上了她的,停留了太久,于是我连忙冲她男朋友夸赞一句,你女朋友好漂亮。两人笑起来,他们慢慢走远,我的目光又被她雪白的连衣裙勾住,直到谢老师骂了起来。

“注意你的行为啊!”他伸出残留不多的食指,笑着假装吼我道,“你这个小流氓!”

然后,他钻进拉拉车翻找了半天摸出来一瓶水,我瞬间顿悟,自己穿过戈壁需要的是什么。

“谢老师,”我说,“明天你先走,我还有点事要办。”

过了两天,我才找到了能为我做拉拉车的人。

他姓王,经营一家焊工铺。我跟他说起自己还真考虑过买把轮椅把背包放在上面推着走,他笑得直不起腰来。

随后,他给我的建议是:用金属管焊接支架,一只可拆移的铁皮箱,下面装自行车轮胎,备胎固定在箱后。它不会像谢老师的那么大,因为我不想在车里睡觉,只想用来拖运行李,所有的焊接工作需要几天时间。

于是,我处理一些杂事打发时间。近来,由于临近奥运,政府加大了打击盗版的力度,邮寄各种数据载体都是被禁止的。我有一摞刻着照片的DVD要寄回家,但这事没那么简单。

邮局的人说,我需要文化局的批准信。文化局却说,这事儿得找外事局。外事局没人,我被领到另一栋配备先进的管理局大楼,取号排队。但那儿也没人负责此事。我来到公安局,但那里的人们只恼火地发现,我住的宾馆忘了做我的入住登记。在我再三强调自己的来意后,他们让我去安全局。

这时,我也仅仅是出于好奇才继续走下去。

安全局当然也让我失望而归:所有的办公室挤在深深大院内,庭院里落满了灰尘,前台的接待人员一副已经下班歇息的模样,毫无半丝机警特工的风采。我被请进办公室里,一位友好的先生跟我解释说,此事也不属于安全局的管辖范围。

事情的结果是,我做了一次极其可悲的尝试——将DVD藏在包裹内层里。我的计谋被戳穿了,邮局工作人员冲我嚷起来,我大声嚷了回去。最后,我突然想到了一个简单的方法:把DVD放进电脑里给他们看看——还真行了。

就在我终于寄出包裹,长舒了口气时,忽然感觉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我转过身,只见一头鬈发。

她冲我微笑着,“你不认得我啦?”“你男朋友呢?”“那不是我男朋友,我男朋友跑了。”还没等我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她叫莉莉,十八岁,正准备考大学。她想去南方,说不定去广州。她有一半回族血统,那满头鬈发估计就源于此。我的胡子让我看起来很“善良”,她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

我们要不要一块儿玩呢?她问我。

公共汽车一大清早发车,前往马蹄寺的车程是两个小时。我们下车时,我才注意到莉莉T恤上印的字:TELL ME WHAT LOVE IS(告诉我爱是什么)。

她指给我看庙的入口,幽绿的山谷让我想起了天祝的白牦牛。寺庙由峭壁上不计其数的石窟组成,每个窟中都有佛像和壁画,其中一些已有一千五百多年历史了。一座窟内有块石头上的印记酷似马蹄,寺庙因此得名。

“你男朋友去哪儿了?”我问。

她靠在壁龛上,朝外望去,“不知道。他是搞艺术的,有时候在周边走走,跟你一样,但这次已经去了好久。”她脸上漾起微笑,“你想你女朋友吗?”

站在一级陡峭的台阶前,她抓住了我的手。她的,又轻,又凉。

最上方那座石窟高悬于山谷之上。石窟内空间很小,弥散着香的气味,一座菩萨像坐守于此。

外墙上用木头搭建的阳台上有把椅子。我一屁股坐下去,透过栏杆望向外面,望向那片碧绿的、萦绕着藏地气息的土地。这里,居住着裕固族——中国少数民族中人口最少的民族之一。他们与西北信奉伊斯兰教的维吾尔族有族源关系,但跟藏人一样信奉喇嘛教。现有人口仅约一万,几乎等同于北京一个住宅小区的人数。

莉莉坐到了我腿上,石窟内香的气味和她头发的桃子味绞缠在了一起。我不知道自己的手该放哪里才好,最后还是放到了她腰下。她开始摆弄我的衬衣纽扣,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提到了嗓子眼。

“我男朋友想让我跟他还有他一个朋友一起做。”她说。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那你怎么想?”

她摇了摇头,斜撇了下嘴角一笑。她小心解开我衬衣的纽扣,伸出手指软软地滑过我的胸口,又重将纽扣扣上。我看着菩萨,菩萨脸上只见严厉。

她把自己的包放到我面前的地上,接着便站起来,走向石窟口,朝外看了看,又慢慢折回来。

当她朝我弯下身时,我被那头发的波浪严严实实包围了,她慢慢跪到我面前的包上,抬头望我一眼,将手放到了我的皮带上。

回张掖的车上,莉莉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我送她回她住的小区,一栋灰色的高楼。她疲倦地给我一个拥抱,便消失在昏暗的楼梯口。

我的拉拉车做好了,王师傅给它贴上了白色塑胶以减少太阳下的受热,还在车里放了一套修理工具和一把自行车锁。在我付过钱,我们握手道别时,他说:“你到了什么地方就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寄张明信片来!”

我拉着我的白色拉拉车,穿过街道,回到宾馆停车场。

“我明天就出发了。”我对小象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显得异常。我一刻不停地说话,说到我因为DVD去找有关部门的麻烦事,说到定做拉拉车的经过,说到张掖城里的各种美食。

“我真希望,中亚最好发生一场动乱,你过不去,就早点回我这儿来了。”她轻轻地说道,有如细碎的玻璃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