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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一朵孤孤单单的乌云在远处堆叠成形,缓慢地压盖到戈壁滩上。苍白的指尖从中撩出,翻卷着碎石。天空是深灰色的,有风。
我慢慢向前挪步,随时注意着乌云的动静。它翻滚过石滩,翻滚过路面。观察得越久,我越觉得它像一只庞大的生物,紧接着,它变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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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越发鼓胀,朝我移动过来。我听见自己发出一声惊叫,慌忙拉好所有拉链,又将零散物品都塞进拉拉车里,紧紧抓扶住车身,等待那团灰色席卷而至。风暴离得越近,声响越大。
一辆汽车以步行的速度从旁边驶过,我看见车的尾灯消失在灰蒙蒙之中——风暴袭来了。让我意外的是,沙暴里几乎没有携带多少沙尘。
碎小的石块噼里啪啦地落在拉拉车上,一个个打在我的腿和胳膊上,我能感觉到。我一手挡在眼睛前,一手紧扣住拉拉车,以免它被吹翻。风暴摇动着我,扯拽着我。它对着我的耳朵咆哮,以发泄它的怨怒。碎石滩上的沙如此之少,要不然,它也能摇身成为狂野的黑沙暴,卷扬起高足几米的沙墙,令过往商队闻风丧胆。
然后,它便又走了,只见那团黑云渐渐远去,颜色淡了些,似乎也不那么吓人了。我抖掉身上的尘土,检查相机,喝了口水,纳闷着小腿肚上那些红点是怎么回事,愣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那些被风卷起的碎石子惹的祸。
进了村子,我被村民嘲笑了一番。“沙尘暴?”他们问,“刚刚那个才算不上沙尘暴呢!”
他们坐在路边堆成小山的西瓜之间,等着生意上门,我对沙暴的幼稚想象逗得他们直乐。
“大沙暴的季节早就过啦!”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跟我解释说,“刚才那顶多就算一阵小风。”
所有人都笑起来,一位妇女递给我一块西瓜作为安慰。
“你肯定被吓到了吧?你们那儿没有沙暴吧?”
“我们德国连沙漠都没有。”我说。
“德国?我家有亲戚在那儿!”
“在什么地方啊?”其他人也都好奇地望向我们。
“这我不记得了,”她答道,“他们已经在那儿住了很久了。”
继续向前走,路上满是蜜蜂飞舞。我听见耳后嗡嗡,看见许多小点在我四周无序地晃动。
它们无处不在,听上去有几分焦躁。
我忽然想起了几周前遇到的那个骑摩托的心理系学生。他让我小心蜜蜂,说自己曾经被蜇得浑身是包,指的肯定就是这儿了。附近大概有养蜂场或者蜂巢,所以它们才这般充满敌意。
我感觉到恐惧在自己体内上升,于是便迈大步子,加速朝前走去。
从小我就知道,夏天喝易拉罐饮料一定要用吸管,不然有可能吞下一只蜜蜂或者黄蜂,嗓子眼里被蜇个包。接下来发生的事还更恐怖:被蜇过的地方肿胀起来,堵住呼吸道。如果不在气管上切一刀,人将窒息而死,切下的那道口子在人艰难地呼吸时,便会吐些带血的气泡。
六岁那一年的一天,我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唱歌。周围开满了花儿,妹妹贝琪还没到能荡秋千的年龄。我前后晃悠着,正唱着歌,突然感觉到嘴里有什么东西。
那东西在我舌头上跳来跳去,还没等我吐出来,它已经蜇了下去,我感到嘴里猛然射发出一阵刺痛。看到地上自己的唾沫中那具黄黑相间的昆虫尸体时,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不在我的气管上切一刀,我就死定了。
虽然事实上被蛰的只是舌尖,我没有任何生命危险,需要的只是无数冰块,但对我而言,这也没什么区别。恐惧是真实的,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只要看见那些长有刺针的黄黑色昆虫,或是听见那独特的嗡嗡声,我便在交谈中突然走开,有时甚至直接离开房间。过一会儿折回来,又自己拿此取笑,为了让别人觉得我也不是真有这么害怕。
蜜蜂到处都是,只只暴躁。我误闯了它们的领地,它们要赶我出去。我越走越快,为了将蜂群甩在后面,但它们越来越多。我环视周围,大地绿茵茵的,我身处几公里长的绿洲中,有树,有田,蜂巢可能在任何一处。
“走开!”我大声嚷起来,用的是德语,“滚!别来烦我!”
我知道不能驱打它们,但我已经感觉到它们在我头发里四处乱爬,上下飞蹿。我伸出一只胳膊在头顶不住绕动着,只用另一只手拉车。我跑了起来,脚步跺下的频率愈来愈高,嘴里还不停诅咒着这些可恶的小玩意儿赶快滚蛋!
但它们的数量在不断增多。
我的头发备受喜爱,不知是因为像它们的蜂巢还是像一朵怪异的花。拍一下头,一蜇,再拍一下,我听见耳边愤愤不已的嗡嗡声。我的目光扫向周围,搜索着是否有水让我浇到身上,让我跳进去,把自己藏起来,躲过这些愤怒的蜜蜂。
但只瞟见路边的一家加油站,加油站门前站着几个人津津有味地盯着我看,看我如何边叫边跑,双手乱挥。过了一小会儿我才发现,那几个人个个都镇静极了,几米之外小卖部门口的男人也是如此。不过这时,我也已经把他们甩在身后了。
公路转了个弯,我满口脏话,双臂乱舞地跟着转过去,忽见到路边一块牌子:悦香农家院。我拐进去,拉拉车压到石头,当啷一响,三个男人正坐在大柳树下玩牌。
“我得进屋去!”我边跑边喊。他们抬头看看我,一脸惊讶。
“我要进屋!进屋!有蜜蜂!”
我扔下车把手,拉开其中一人指给我的那扇门,挤进去,又迅速把门关上,伸出双手在头发和衣服里一股脑翻挠,蜜蜂,以及它们的残体落到地上。我踩上一脚,又踏上一脚,直到自己完全看不见它们了,这才四肢瘫软地靠到墙壁上。除了吸气、呼气以外,什么都不做,心跳的节奏重新平稳下来。我望向窗外,三个男人依旧在玩牌,我的拉拉车还停在大门口。
我将门拉开一道缝,四周静悄悄的。
“它们走了吗?”我压低声音问。他们仨抬起了头,看似年纪最长的那个问:“谁走了吗?”
“蜜蜂啊!”“这里没有蜜蜂。”“有啊!我刚才跑进来就是为了躲它们啊!附近肯定有个蜂窝,我现在满头是包。”我小心地走出门,到他们桌边坐下。年长那个递过来一只杯子,给我倒上茶。我后脑勺上鼓起了一个大大的脓包,用手都能摸到,“能麻烦你帮我看看吗?”
我问年长那人。他略有几分迟疑,但还是弯下腰,拨开我的头发,然后咝一声往牙缝里深吸了口气说:“哎呀!蜇得还真狠!”
“等等,”另一个人灵感突发似的冒出一句,“这跟蜂窝没关系!”
“那是什么?”他指向马路,“你是从那边过来的,对吧?”“对。”“刚才有一辆运蜂车从那个方向过来,就在你来之前不久。”我的脸唰一下涨红了。我知道运蜂车是什么样的:几十甚至上百只木箱叠放在敞篷卡车上,每只都有上万只蜜蜂。运送蜂箱时,许多蜜蜂会从车上跌落下来,被车行驶时产生的风朝反方向吹去。它们失去了方向,四下寻找自己的领土,提高了警备,焦躁易怒。
“你是说……”
三人都笑吟吟地看着我,年长那位又享受般重复了一遍,“运蜂车开过来,车周围全是蜜蜂,你跟在车后面跑,还奇怪这儿的蜜蜂怎么这么多?”
“再说了,我们中国蜜蜂不都是很友好的吗!”另一个人咧嘴一笑,教导般地让我明白了其实只需靠边几步,蜜蜂烦恼就不在了。
我用手托着脑袋,喝茶。他们三人接着玩牌,我坐在一旁看着。柳叶在我们头顶上沙沙地随风轻响,安静祥和。有人出错了牌,年长那个笑闹地给了他一拳。
整个后脑勺在咚咚跳动,我觉得自己累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