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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酒泉,尽管淋巴结肿着,我还是得看看这座城市,于是便走进一个公园,酒泉市名来源于此。
一口四方石泉,水底有几枚硬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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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口泉当然是新建的啦,”导游说,“但水还是以前的水!”
两千多年前,秦始皇统一中国几百年后,年纪轻轻的将军霍去病在这泉里倒进了一壶酒,与将士同饮。霍将军抗击匈奴有功,酒是汉武帝御赐的。
“霍去病死的时候才二十四岁,”导游抬了抬眉毛说,“瘟疫。”我在脑海中勾画起这位年轻将领的形象,他带领自己的部下穿越沙漠,与匈奴人搏斗,最后病亡,他死时还不到我的年纪。“他是哪里人啊?”导游想了一会儿,说出一个城市名,全中国污染最严重的城市之一。那是山西煤区的一座城市,距此两千公里,六个月,当时我跟我的记者朋友在城里转悠的情景,现在想来恍隔千年:临汾。
酒泉公园很大,园中央有一个湖。我绕着湖边走了一圈,平台上有一排塑料椅,恰在绿绿的树丫投下的阴凉里。一个长发男人正在弹吉他唱歌,几位老人喝着啤酒。我找地方坐下,静静听着,是首情歌,其他人交谈得很小声。我喝着茶,想起了山西。
那时候,我的感受是怎样的呢?那时候,这座戈壁滩中的城市在我眼里有多远呢?
手机振动,谢老师发来一条短信:他在嘉峪关等我,奥运火炬后天将在那里交接。
我能走到吗?
摸出定位仪:还有三十公里。
谢老师手拿一面小国旗,我们站在嘉峪关宾馆的大楼前。昨天晚上,只有这里还有空房。半个停车场都停着警车,谢老师的拉拉车夹在当中。现在是早上七点,宾馆门前的大街上已经站满了等着观看火炬传送的人们。谢老师一脸欣慰地笑着,塞了一面国旗到我手里。
身着绿色背心的志愿者在人群前站成长长一排,将街道隔离开。公安警察来回巡视,发出指令。圆嘟嘟的小朋友们骑坐在爸爸肩上,许多都在额头上系着红丝带,要么就在脸上贴有一颗心,一张张小脸激动极了。要不要我也把他举到肩上,让他看得清楚点,我问谢老师。
结果挨了他笑嘻嘻的一通骂。
音乐声宣告着第一辆车的到来:车身红得像可乐瓶包装一般,车上搭着的舞台上,身穿短裙的女孩跟着电子乐的节拍蹦来跳去,声音有几分刺耳。彩车围着转盘转了一圈,“呜啦”,舞者们喊出一声。但我们个个望眼欲穿的火炬手还没来,一切都没多大意思,谁都想第一个看到他们。
但他们没来。
没人告诉我们,我们站错了路口,甚至连宾馆的工作人员也不知情,不然,他们昨晚也不会专门封上了临街的每一扇窗户——为了“安全起见”。
我望向身边的人,一片失望的海洋。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一个孩子哭闹,只有他们头上的红丝带和贴纸显出几分迷茫,我们大家真的全都为此这么早起了床?
我给一位老奶奶拍了张照。她的额头上贴着一颗心,两手各举着一面小旗。她脸上全然不见失望的表情,却正好相反。她属于经历过毛泽东各种政治实验的那一代人,她经历过“大跃进”,经历过“文革”。很可能她知道,什么都不发生未见得是坏事,事情总有变糟的可能。
我回去睡了一觉,又和谢老师在步行街碰头。他坐在长凳上,正跟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争执着,我老远就听见了他吼叫的声音:“我又不是傻瓜!”
西装男人打断他:“就是!你就是傻!为什么你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工作呢?你这样拉着你的车走路,靠别人施舍生活已经多长时间了?你是个没用的人,一个傻子!”
“我不是傻子!”谢老师瞥了我一眼,神色尴尬。
我坐到他旁边,对西装男人说:“我的谢老师不是傻子。”
那男人先惊讶地盯了我一会儿,又用手指着谢老师说:“他就知道走路,别的什么都不做!”
“那又怎么样?我也这样。”他脸上露出几分不解,“你……你也徒步?”
“对。”“那你肯定是记者什么的!”“哈哈,当然啦,所有老外都是记者!”“不然你干吗背着相机?”“我喜欢拍照。”“但是他,”西装男人亮出了王牌,“他又不拍照,只知道走路,是整个社会的负担!”“谢老师可是哲学家!你都不知道你自己能碰见他有多幸运。他在大学里做过演讲,国外都有他的粉丝!”那个男人面露惊色地瞟瞟谢老师,但我还没说完,“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你的问题就是你的钱还不够多!对于你来说,房子和车子最重要。但这些,谢老师的粉丝早就有了,所以他们才会觉得他很有意思。”
那男人还准备说什么,但还是作罢了。
“或许你家孩子什么时候能上所好大学,”我接着说,“到时候他就能跟你讲讲,你今天在这儿碰到的是谁。”
他站在那儿,不吭声了,我差点起了怜悯之心,“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问。他走后,谢老师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国外也有粉丝?”他自嘲地笑起来。
“对啊!我博客的读者都觉得你棒极了。”“什么呀,”他说,“我也没什么好的。”但脸上含着轻快的笑。我们坐在板凳上,商铺的门都敞着,从一些店里传出了音乐声。男男女女拎着购物袋经过,年轻的一家三口走进快餐店。午后的阳光暖暖的,我们头顶上的树枝投下一片阴凉。谢老师吐出一个烟圈,微蓝色的烟团渐渐变白,直至消散在这夏日的空气中。
第二天我起床时,他已经先走了。我沿着出城路向西,这条路途经嘉峪关关楼,还有长城。
两处我都已经去过,在那个我从西安坐着火车一路来此的夏天,但当时,我什么都不懂。
周围的碎石滩就是戈壁,连这都是出租车司机告诉我后,我才知道的。
“戈壁滩?”我反问道。她笑起来说:“难道还有另一个戈壁滩不成?”
后来,地图摆在眼前,我才明白了嘉峪关的重要性,也明白了六百年前,人们为什么偏偏选在这里修建关隘:这里,是河西走廊上一道绝无仅有的峡口。峡口的南边耸立着祁连山脉的座座雪峰,北边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关隘恰在其间,在一条由河流与山岭夹构而成的天然狭道上。整整好几个世纪,嘉峪关都代表着中原世界的尽头。
我缓缓从关楼旁边走过,楼身是赭色的,高大雄伟,楼脚与长城相连,城墙隔断了整条山谷。
曾经,在这防御建筑还完整无缺时,每一个想由此处进出中国的人,必经嘉峪关。
现在,城墙几多斑驳,关楼也向游客开放了。我走到公路与长城的相交点,仿佛过往的车辆将这古老的黏土活生生地铣削开了一般,令人不忍目睹。我停下脚步。
两年前第一次来这儿,我从长城的终点走到关楼,足足走了几个小时。那天的天空灰蒙蒙的,比今天更阴些,城墙外侧的土地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畏惧:在高温下沉闷孵化的碎石蔓延至天边,除此之外,城墙外什么都没有。唯一透出一丝生机的,似乎是空中飘移的云了。
这种感觉,现在又来了。我知道,这里才是戈壁滩真正的起点,我之前走过的都与前方等待着我的不能相提并论。
我想到的不是土库曼斯坦,不是伊朗,也不是穿过东欧的路。我现在所立之处,是古中国的尽头。这里粗糙险峻,灰茫茫一片。云朵划出道道弧线,移过大地,它们早已在这里,在所有的城墙与人类到来之前。
我的手机振动了,谢老师,“小流氓,你在哪儿呢?我都快到戈壁滩对面啦!”
他笑起来,我想象着他拉着他的车,走在这片戈壁的广阔之中,突然,一切不再如此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