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捕鼠

在沙漠的黑暗静谧之中,我们搭起了营地,离公路不是特别近,但也不是特别远。两辆拉拉车组成车营,我的帐篷立在它们中间。谢老师在地上铺了张报纸,摆上了我们的晚餐:米饭、香肠和茄汁黄豆。我的手电筒照射出一缕柔光,大漠悄然不语。

谢老师给我讲他几年前在西藏,在路边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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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动物很美啊,但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估计被车撞了,就那样倒在路边,不停地流血。”

“那你怎么办的?”

“我得让它解脱啊,”他手上做出一个刺插的动作,“然后我就把它埋了。上面压了块石头,石头上写着:可爱生灵长眠于此。我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那它可能是什么呢?”

他想了想,“依照其他人的说法,应该是只雪豹吧。”

雪豹!我想起了六盘山的那一夜。除此以外,还想到了别的什么,“那你完全可以把它的皮毛拿去卖的呀!”

“是啊,我是可以啊,”他抬起脸,“但我不想从这可怜的动物身上赚钱,它的皮毛我自己也用不上。”

我们没再说话,继续吃饭,我掏着罐头里的黄豆,心想着六盘山。突然,谢老师抬起手冲我一笑,“有一次我倒是带了样东西——一个牦牛头!”

“牦牛……头……?你怎么把它弄下来的?”

“那牦牛死在了湖边,我就用刀把它的头锯下来,把肉清理掉,然后埋了起来。”

“那可是不少活儿呢!”

“对啊,牦牛头很大啊!”他展开手臂,“等我过几个月再去,把它从土里挖出来的时候,那头已经很干净了,可以直接挂在车上。”

他看到我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它现在在宁波,我妈妈家里挂着呢,但是我还想再找一个。”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有了一个,就想再要一个。”

再次沉默。

他给我喝他的水,但我还是宁可喝自己的。我知道,那水都是他从河里、小溪沟里打上来的,瓶里微泛着绿色。

“是烧开过的啊,”他一边说,一边享受地啜着,“而且啊,这一带的水质特别好,连老鼠都特别肥。”

“老鼠?”

“你没看到它们挖的洞吗?我明天指给你看。”他又一咧嘴,“你要是乖的话,我就教你怎么抓老鼠!”

第二天早上撤营时,世界笼罩在薄薄蓝纱之下。戈壁滩沉浸在一种如同水下的色调中,大地满是石子,有时,那感觉真像漫步海底。

走到一小片绿洲,我们停下休息。白帽蓄须的男人们朝我们走来,对我们张开双臂致以欢迎。

我问他们可是回民,才得知他们属于东乡族,“信奉伊斯兰教的蒙古人。”他们说。

他们是吾艾斯拱北(即吾艾斯陵墓)的守门人,对于我不知道吾艾斯是谁,他们个个惊得张大了嘴。“吾艾斯啊,”他们叫起来,“先知派来的传教师之一!”

我们坐在葡萄架下,桌上摆着馕,一个男人怀里的小婴儿坏坏地打量着我。谢老师拉着车,找了一块林间空地休息。与其听人讲某个人,他更情愿看看书,写写诗。

我一边喝茶,一边听他们讲着。

先知派来三位传教师到中国,几个男人说道,他们的目的,便是在这片大唐的土地上推广伊斯兰教。然而,丝绸之路艰辛漫长。他们中的一个死在了西北方向的山林,一个是吾艾斯,遗体被葬在这里。只有最后一个进入了中原地区,并在广州修建了一座清真寺。由此,伊斯兰教真正进入了中国。

我忽然想到玄奘,他与这三位穆斯林传教师几乎在同一时间跋涉在这丝绸之路上。他往西,寻求古经,他们向东,传播新教。

三小时后,我们终于又上路了。谢老师的神情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他更愿意处在大自然中,不爱待在人群里。

我们拉着车,戈壁依旧罩在蓝纱之下,四下无声。他指着一个满布着老鼠洞的小山坡给我看。

我向他讨教起捕鼠的方法,他只扬扬一侧眉毛,说:“人,要懂得借助工具!”

有一回,内蒙古大草原上突然洪水来袭。他爬上一座小丘,捡了条命。身边的一切被水流吞噬,他被困在了山顶。

“第一天,我很害怕。”他笑着说。

当时他还背着背包,包里的食物很快就吃完了,于是他就吃草根,喝周围泛滥成灾的水。后来,他想起了当年做心脏手术前,医生对他说的话:如果没在手术台上一觉睡去,他就会活到一百岁。

“你懂吧?”他脸上扬着笑,“老天爷不能拿洪水来取我的命呢,我的时候还没到!”

“那你被困了多久?”

他举起手,手指合在一起成鸟喙状。

“七天?”我多问了一句,表示数字的手势也有地区差异。

他点点头,“整整一个星期。”“那你都干些什么啊?”“我能干什么啊?唱歌呗!”

我们走上了一段碎石小路,每一个脚步都发出饱满的挤压声,拉拉车的轮子轻轻咿呀作响。

忽然,我的鼻腔中充满谷香,不多会儿,眼前一片农田——快到绿洲啦。

“常常有人问我会不会觉得孤独,”谢老师说,“你知道我怎么回答吗?”那双盯着我的眼睛亮闪闪的,“我反问他们,自己觉不觉得孤独!干吗问我这样的问题?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我跟花花草草说话,跟小猫小狗说话,花儿都对着我笑,鸟儿都跟着我一起唱歌,我怎么会觉得孤独呢?”

我笑起来,努力装出一副也有同感的样子。

这天晚上,我们路过戈壁滩里一个服务区。

“我们一起要个房间吧!”我激动地说。

谢老师却摇摇头,“你去吧,我还是喜欢睡外面。”

“那我跟你一块儿。”

他站住了,指指那家旅馆,“你本来不是想睡旅馆的吗?”

“是,但现在不行了。”“为什么不行了?”“怎么可以我自己睡旅馆,让你睡外面?”

“为什么不可以?”

我想了想,“那样显得我很不够朋友。”

他表情严肃地盯了我一阵,突然大声笑开了,“你个小流氓,所有事情都被你弄得这么复杂!其实很简单:你想睡旅馆,因为舒服,而且可以充电。我想睡我的车里,因为车就是我的家。”

我还想说什么,被他摆手打住了,“你现在就进去,我在外面找个地方,我们明天早上见!”

第二天,我们俩站在马路上,冲着对方嚷起来。

“你不明白!”谢老师高声喊道。我嘶吼回击,说自己明白得很。

周围除了灰扑扑的灼热,一无所有。柏油路面已经晒得有些发软,脚踩上去黏糊糊的。阳光笞打着头顶,我们气鼓鼓地互嚷着。

话题有关爱国主义。

“雷克!”谢老师气恼地叫道,“我们中国人热爱我们自己的国家,事情就是这样!”

“人可以爱自家的村子,可以爱山,爱沙漠,爱大海,但怎么可能爱‘国家’这样一个完全政治理论化的概念呢?”

“那些我们也爱啊!”

“你们才不爱呢!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其实却乱扔垃圾,拆古建筑,街上开车撞人!然后还要装出一副一切都很美好的样子!”

他站住了,汗流浃背的片刻,我问自己,灼热的阳光占了这场争吵的几成。

“雷克,”他带着十二分的严肃,“我们自己也知道我们的国家有不够理想的方面。但就算许多地方都有严重的环境污染,人与人之间相处也不够融洽,我们依然爱我们的国家。”

“那为什么你们偏不肯承认,现在有些事情的做法就是不对呢?”

“中国人跟中国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会骂那些你看不惯的事情,但我们不喜欢外人来指指点点。”他转身背向我,我听见他说,“这会伤害到我们的感情。”

一时,两人无语。

我们继续走,空气中有零星光亮闪烁。抬眼望至天边,除了黄茫茫的戈壁延伸,别无一物。

我们两个人,各自拖着自己的愤懑,一声不吭地行走在炙热里。

“谢老师。”不知何时,我说。“干吗?”他没好气地应道。“谢老师,也就只有跟你我才敢直白地讨论这样的问题,你知道吧?”他面有疑忌地瞄了我一眼,“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我的谢老师嘛,”我开始对他美言起来,一丝笑容一掠即逝,暴露了他的心思,“你经历过的事,你读过的书,都比我多得多。你是用哲学家的眼光来观察这个世界的!所以不管什么话题,我都可以跟你讨论,也不会惹你不高兴!”

“小流氓!”他从衬衣口袋里摸出烟盒,点上一根,呵呵笑起来,“你很乖,但真的还有很多事情,你还不明白!”

我们结伴走的最后一天,谢老师逮着了一个拿我开涮的机会。

我脱下T恤来晒太阳,因为想在下次见到小象前让肤色变得黝黑些。路很窄,两边都是石子滩。谢老师跟在我后面走,还不时地发表两句笑话我的评论。“小流氓!”他叫道,“一看到你的肚子我就想吃回锅肉啦!”或者是:“那腰上晃荡晃荡的是什么啊?是巧克力还是可乐?”突然,他喊出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小心,车!”

我听见发动机响,便拖着拉拉车靠向路边。说时迟那时快,一辆卡车辘辘驰过,车架上至少堆放着十几只木箱。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这是辆运蜂车,蜜蜂已经窜得无处不在。

“谢老师!”我喊起来,慌乱地把拉拉车一扔,全速冲进了戈壁滩里。我不停地摆着胳膊,想把蜜蜂抖搂下来。双腿胡蹬乱踩,脚下的碎石滚动起来,我还得小心别滑倒。每每刚想放慢动作,我又听见了身后恼火的嗡嗡声,谢老师爽朗的笑声从某处传来。

“你在那儿干吗呢?”见我终于停下,他便冲我喊道。我蹲到地上,抱着腿,感觉到自己的汗水成串下淌。被蜇了个包的右脸跟随着脉搏肿胀跳动着,每一丝细微的声响都使我的马达再次转起。

“我怕!”我大声回答。“怕什么啊?这些小蜜蜂?”我见他点了根烟,靠在拉拉车上,神色安然极了。“回来吧,小流氓,”他叫道,“这些蜜蜂不会把你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