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富翁

振动,紧接着响起一阵铃声。我睁开眼,只见一片漆黑,连个窗栏倒影也没有。该死的手机闹铃,我昨天怎么忘了把它关掉?

伸手摸向睡袋边微弱的蓝光,隔了好一阵我才看清时间,早上六点。有电话打进,德国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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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正是半夜,把手机举到耳边时,我心想着。

一阵信号不好的杂音之后,我听到父亲的声音。他为我担心了,因为昨天,我的手机一直关机。“注意安全,孩子!”他一直重复这句话,虽然信号断断续续,我依然隐约听出了他语气中夹杂的几分担忧和几分无奈,“你要懂得合理分配体力!”

我忍不住笑了。我多想跟他讲讲第一天的行程啊:院里的老人们友善地挥手道别,穿行在北京四四方方的街道间,冲出车龙人海的重围。傍晚时,我到达卢沟桥边的一家小旅馆。一群游客邀请我一起吃饭,兴致勃勃地询问起我的计划。

但我说出口的只有一句话:“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大概一个小时后,我站在卢沟桥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完成了第一天的目标!

“出大都十里便至桑干河。商船过往,直至大洋。一石桥跨于河上,世间无与之能及。”七百多年前,马可·波罗曾多次描述这座桥。

元大都,世祖忽必烈的汗八里。如今皇廷宫阙已无,留下的,是现在的北京城。卢沟桥还在,或者说,十七世纪重建的卢沟桥还在,而那桑干河好似已经消失了。泥土堆积的宽阔河床上流淌着的,只剩下一条小溪,真是令人感伤的一幕,一个个粗壮的桥桩显得好像被安错了地方。

早上的阳光很温和,充满了希望。我靠在栏杆上,享受着这能将背包的重量暂时搁一搁的时刻。

马可·波罗真的到过这儿吗?很多人认为,他游记中记载的都是从别的旅行者那里听来的故事,我倒以为未必。

他回到欧洲后,被威尼斯人戏称为“百万富翁”,就因为他没完没了地跟人讲蒙古可汗如何富甲天下,讲自己在他乡曾拥有过多少荣华。在我眼里,他倒更像一个对自己命运怨尤交加的人,只能将自己封闭在那回忆与幻想搭建的世界里。每个归家游子心中,都藏着一个小小的百万富翁吗?

我伸手抚摸这些光亮沁凉的石栏。很久很久以前,这位威尼斯人或许就曾站在这里,身上缠裹着商人的宽袍,手牵一峰骆驼,或者一匹马。身后,是大都宏伟的城门,脚下,是通往欧洲的漫漫长路。这样一幅画面,打动了我。

一群游客蜂拥而至。集体合照,最好得在桥栏的石狮前取景,他们一个个精神饱满,身无负重,我自己显得像一头立在羚羊群中的大象,我此刻最想做的事便是坐下歇歇。

“快看哪,老外!”一位从远处看好像戴着一顶彩色游泳帽的妇女发现了我,便兴奋地大声清数起我背包外面挂着的行李来,“帐篷、睡垫、登山杖,还有还有,他把拖鞋也挂在外面!这是要去哪儿呢?”

“噢!”她身边站着的那个人叫了一声,别的人也饶有兴致地朝我的方向望过来。他们发现了我能听懂他们说什么吗?他们会不会过来要我跟他们合影,手做“V”状,说句“茄子”?快跑!我全速朝桥的另一头跑去,帐篷、睡垫、手杖、拖鞋在背包外上下颠晃着。

为什么每当别人问起我的计划,我就如此不安呢?我像个小偷一样地溜出了北京城,昨天旅馆里遇到的那一群游客,我也敷衍了过去。

我这是准备走到哪儿去,是他们问我的第二个问题,紧跟在“你从哪里来”之后。

“到……呃……保定。”

低声的交头接耳,一个妇女似乎既忘了继续刚才的咀嚼动作,也忘了把嘴巴合上。最后,还是已有几分醉意的领队开了口,“保定?!那可还有四百里呢!不可能走过去的!”

这可让我说什么好?四百里,大约两百公里,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背着肩上的行李走完它。实际上,我还要走到西安,穿过戈壁走到中亚,一直走到德国。但这些还是不说为好。

我一边含糊地挤出一句“看看再说吧”,一边有些羞愧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我像往常一样拒绝了别人递来的白酒,只喝可乐,然后便早早洗了澡,上床睡觉。

卢沟桥和那一团的游客已经被留在了身后,我转向西南,朝保定走去。如果脚的情况都好的话,我一周后就能到,但我现在已经感觉到了鞋子微紧的地方磨起的水泡。

一辆轿车驶过,后排坐着的小孩看见我便手舞足蹈地冲着父母叫起来——那儿有个老外!手机又响了,是佩佩从北京打来的。她听起来很不高兴。“你还真的走了。”她说。我盯着自己脏兮兮的鞋,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现在不是已经做朋友了吗?”我故意轻松地跟她说,“其实我离北京还很近。”她没笑。

“给我发一首你走路的时候常听的歌吧!”她说。今天晚上到旅馆就发,我心想着,一首发给佩佩,一首发给小象。

但现在我得先找个地方吃饭,还得买手机充值卡。号码是全国漫游,接听电话也要付费。我朝长辛店的街道望去,暗想自己运气还挺不错:树冠堆叠在一起,构成了一顶绿油油的华盖;华盖下面,一排排餐馆和商铺在路两边延伸着,一眼望不见头。自行车和行人都过往匆匆,不时地有一辆车开进人群中慢慢地挪动。

一想到一碗香喷喷的面条,我的脚步便轻快了许多。难道不能一路都这样走下去吗,一直到德国?小吃店一个挨着一个,整整一万公里,满满地飘着饭香?

当我说自己要多买几张时,卖手机充值卡的妇女用奇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一沓粉红色的纸币,换了十张印有北京奥运标志的充值卡。还有九个月,北京将迎来中国的第一届奥运会。然后,我走进街对面的一家小面馆,把相机和背包放到椅子上,解开外套和线衣,要了一杯冰可乐和一碗面,双手轻轻地捂着脸休息,脑子里全是小象在打转。

我们认识的过程实在算不上浪漫。两年前春天里一天,本该在北京的教室里上中文课的我,却在成都潮湿闷热的大街上寻觅好吃的馆子。这属于我另外的一个计划:与其和别的交换生一起在语言班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四处旅游,吃遍各种好吃的。

在成都的这一天,我站在大街上向一位穿着花裙子的年轻姑娘问路,聊了几句后,她答应和我一起吃饭。原来就这么简单,跟她坐在火锅店里时,我想。而且对我来说,情况也很不错:婷很可爱,风趣。深红色的辣椒在我们俩之间的锅里沸腾翻滚着。正如我胯间预演的喜悦。

不过后来,全砸了。

“你开什么玩笑!”听到我巧妙但又足够准确的暗示,她气鼓鼓地说,她的样子不是被吓到,而是被逗乐了,“我刚十八岁,父母就住在旁边!”“但是……”“没兴趣!”

噢。

失败也是难免的嘛,我心想。不幸的是,失败不仅仅于此,我也在火锅面前败下阵来。仓促地说了句再见,我满脑子想的全是回到宾馆,越快越好。我当时很肯定地认为,这姑娘以后再也不会跟我有任何联系了。

正因如此,几周后她告诉我,想介绍她在北京的两个朋友给我认识时,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其中一个女孩在学德语,准备去德国上学。

等一下,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理解错了?她可是知道我跟女孩子都怎么打交道的呀!

“我当然很乐意!”我答道。

几周后的一个晚上,婷的两个朋友一左一右地坐在我家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年纪大些的那个带来一部电影,关于一个陷入恋爱中的东德异装癖的故事。她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对至死不渝的爱情的观点。年纪较小的那个害羞地坐在一旁,不怎么说话。我则忙着落实我的计划——说服她们俩玩三人行。时间一分又一分地过去,电影场景换了一幕又一幕,终于,那位讲述永恒之爱的女孩把手放到了我的腿间,咯咯地笑起来,一直不说话的那一个则难堪地把头扭到一旁。

当然,这一晚最终没能翻云覆雨,另外的事情却发生了。在永恒爱情女孩离开客厅的几分钟里,我从那张安静的嘴里掳来一个吻:犹豫的,柔软的,悠长的一吻。那双漆黑的眼睛,在她快乐时,便闪着光。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