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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哐当哐当的声响,火车朝嘉峪关方向行进。坐在我对面的男人正端着大红色的方便面盒,吸溜溜地吞咽着。“红烧牛肉味”。我的脑海中忽地闪过毛泽东的画像,他最爱吃的就是红烧肉。
我头靠在凉意通透的车窗上,戈壁在窗外飞驰而过,看的时间越长,我眼中的它就越显可怕:赭黄,干燥,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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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吆喝,卖饮料的列车员正推着小车朝这边来。我买了瓶可乐放到太阳穴上,头在起伏跳动,脸颊肿着。
我望向窗外,努力勾画着自己和谢老师从这里走过的场景,却没成功。
“雷克,”临别时,他说,“你是我最喜欢的流氓!你长这么高的个子,满脑子就知道原则啊、规律啊,结果居然被小蜜蜂吓跑了——我喜欢!”
“你又笑我,谢老师!”
“不不,我是认真的。照顾好你弟弟,跟他说,他也要好好照顾你!”
鲁比,我看一眼手机。有一条短信是北京的同学丽萍发来的:人已接到,在宾馆睡了一觉,已经送上了去嘉峪关的火车,车程共三十三个小时。
我喝了一口可乐。窗外连绵起伏的戈壁滩,有如一汪石化了的海洋。望着那僵固的浪涛层叠,我才渐渐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它的畏惧在走路时还少几分:迈着小步前行的我,还未见其广、其阔。
回到嘉峪关,我待在宾馆房间里看了一整天MacGyver(《百战天龙》,1985年美国首播的动作探险连续剧)。城里在建一座新的炼钢厂,来了许多外国专家,宾馆里住满了德国人。
他们到这里已经几个月了,钱挣得不少,身边的城市依旧陌生,他们身上有一份类同于天祝的英国学生所有的迷惘。
晚上,我们一起去了酒吧:德国工程师,他们的菲律宾籍女友们,一位女翻译,还有我,感觉有点像嘉峪关全体外国人民大会。菲律宾女子们跳舞,德国男人们将啤酒瓶端放在胸前,灯光迷暗,音乐嘈杂,墙上挂着喜力啤酒的广告。
我举可乐跟他们碰杯,脑子里想的是戈壁、绿洲、长城、关楼,还有等明天弟弟鲁比来了,这些我都要一一带他去看。
火车站,我迟到了十五分钟。出租车载我到旅客出站口,我请司机稍等,便匆匆跑向出站口。
四处都是人,箱子,背包,还有无数每一列火车上都少不了的大编织袋,唯独不见鲁比。
正在这时,我看到了他:大大的黑色背包,短裤,拖鞋,我认出了那件橘黄色衬衣。他站在车站前的宽台阶上,双手插在裤兜里,俯望着黄昏中的城市。
“小鬼!”我叫他。有时,我会忘了自己现在的样貌。他把我由上至下着实打量了一番,然后咧嘴笑着说:“哎,哥们儿,你先是来晚了,然后还把自己搞得跟Chuck Norris(查克·诺里斯,美国武打演员,常蓄大胡子)几乎一个样儿!”
接下来的几天如同度假。我们待在宾馆,要外卖,看碟。跟德国工程师们一起打发时间,参观城里的各个景点。在长城的终点,我们俩爬到土城墙上面走,惹来了麻烦。一个男人吼我们下来,还生气地教育我们说,这样做属于破坏文物。我知道他的话句句在理,自觉难堪极了,便假装不懂中文。“你就装吧,”他带着几分轻蔑的语气说道,“我在车站看到你了,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晚上,我们坐在出租车里,环岛周围围了一群人,看样子像是发生了交通事故,围观的人特别多。
第二天,我向另一位司机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交通事故,十八岁的小姑娘。”
“她怎么了?”我想到了莉莉。
“被一个喝醉酒的人给撞了!人家本来还有一周就要去南边念大学了,昨晚跟男朋友坐在草坪上,一个醉鬼开车冲了过去,”他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头跟身子都分家了。”
我翻译给鲁比听,等我说完时,出租车司机在后视镜里瞅了我两眼,我觉察出了他眼神中的愤怒。“你知道最惨的是什么吗?”他问我,接着又自己回答说,“开车那人的爹是高官!”
“噢!”我应了一声。
他检验般地瞅了我一眼,“你会说中文,也该知道我们这儿都是怎么办事的吧?”
“你是说,肇事的人不会被判刑?”
“当然不会啦!家里掏点钱,这事儿就过去了。”
“他妈的。”
“对啊,他妈的!你想想人家姑娘的父母现在什么感受。”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几天之后,我们离开了嘉峪关。火车嗒嗒开了一个半小时,朝向西北,然后在一个名叫玉门的地方把我们扔了下来。几排街道,一片老屋。我们走进我之前寄放拉拉车的宾馆,宾馆在城边,背靠戈壁。
“你说我们在这儿能不能也弄到一辆‘黄瓜’?”鲁比问。我回答:“当然啦。”但其实自己并不确定。
黄瓜——我们这样叫农民运货用的三轮车。两年前,鲁比来中国找我的时候,我们也买了一辆,从杭州骑到了上海。三轮车是雨蛙般的绿色,在六天之内坏了六次——我们的黄瓜。
寻找的过程并不容易,玉门虽有一个农机市场,但它隐藏在巷子深处,货品种类少,价钱高。
“说不定我们真得打消这个念头了。”鲁比说着,一面怏怏地四下望去。
我知道,他其实更想跟我一起走路。
“我可是答应了爸爸的,”我说,“路很远,天又这么热,况且你还不习惯这样走路。”
我们面前出现了两个出售三轮车的人,正发问般地直直盯着我们。我们俩头上扣着草帽,也是爸爸的建议之一,他担心这里的日照太强。
“这完全不能算黄瓜!”鲁比指着那辆不怎么结实的三轮车抗议道。
“为啥?”“因为它是蓝的,不是绿的。”四百块,我们买下了这辆蓝黄瓜。
我坐在车后的载货架上,鲁比蹬着车穿城而去。路人那一双双紧随着我们移动的眼睛,比平时睁得更大了。我们进超市买羽毛球拍,得到了两个免费赠送的西瓜,回到宾馆,倒在床上,喝酸奶,看碟。
“上路之前,有一点我们得先说好,”我说,“一旦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或者就只是不想走了而已,你必须马上告诉我,然后我们就坐车找宾馆休息,好吗?”
他点点头。“那现在就赶紧好好享受吧!”我说,“明天不光会热得要命,到处是灰,而且也没有干净的白床单了。”
鲁比笑起来,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不想看电视剧了,他也不在乎我们说好的约定——他要进戈壁。
第二天早上,我们把拉拉车固定在蓝黄瓜后面。爸爸打来电话,声音里透出几分忧虑:“你们俩好好照顾自己,我的孩子们。”我没告诉他,这时的我们因为看了通宵电视剧,困极了。宾馆的几个工作人员站在门口看我们打包,我们轻抬了抬头上的草帽道别,他们笑起来。
我们不走国道,选择了一条穿行村庄的路。我走路,弟弟蹬着黄瓜。一片又一片绿油油满盈盈的农田,高过两米的向日葵冲着我们低垂着头。有人指错路,害得我们走入一座废弃的工厂,途经一片大麻田,两人又一齐会意地笑起来。
我们把手机固定在车把上放音乐,几乎清一色朋克。音量有些小,还夹杂着嗒嗒碰撞的声音。
然而,太阳直射我们的草帽,五只轱辘轻声地吱呀着,这时候听这样的吉他重奏却很好玩。
第一天我们走了三十公里,第二天四十,脚下的路延伸进入一条狭长的绿色河谷。多数时间里,戈壁滩似乎还离得很远。有时,我们见到那碎石滩在绿茵中耸露一角,仿佛要将这富饶的田地活活缢死。
我们在小饭馆吃饭,在农民家过夜。从市场上买来的西瓜在蓝黄瓜后架上滚来滚去,直到被我们塞进肚子里为止,我们的包里随时都有杏干。
有一次,我们停下来看三位牧民如何将羊群赶过河里的浅滩。他们先试着大声吆喝了一阵,后来干脆抱了一只羊羔放到对岸,等着它可怜巴巴地咩咩叫起来。果然,羊群动起来,通过了河滩。
傍晚将至,我们还在路上。太阳悬在前方的空中,射出一面光扇穿透云层,渐染深红,落下天边。手机里传来一首Lokalmatadore(本地大牌,德国朋克乐队)的歌,此外,四周一片悄然。我们嘴里嚼着甜甜的杏干,气温不冷不热。
鲁比盯着我笑起来,“原来这八个月,你就是这样过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