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弟弟。”有时候,鲁比会这样跟人说。这两个字已经被我重复了如此多遍,他都能背下来了。他很愿意跟别人说,因为听众的反应多少都有几分茫然。

他指着我,说:“他是我弟弟。”收留我们过夜的农民满脸不解,看看他,又看看我,后来干脆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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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往西北走可得小心啊,”他说,“从这里到安西,只有戈壁滩!”

“有多远啊?”虽然我已经从定位仪上知道了答案,但还是问了一句。

农民皱了皱眉,“一百五十里肯定是有的。”

三个西瓜,十几升水,四个馕,几听罐装玉米和茄汁黄豆。手机电池充满了,也就意味着有音乐可听。前方是辽阔无际的戈壁,我回想起了自己在火车上看到它的可怕模样。

这是一个没有阴影的世界。黄土覆盖着路面,我们经过一列坟丘。途中,我指着一个鼠洞说,捉老鼠只需要一个塑料瓶就够了。

谢老师最后还是把他的捕鼠秘诀透露给了我:瓶子从中间剪开,里面放点吃的,开口朝上埋进土里。老鼠一掉进去,就肯定出不来了。用刀捅死,烤着吃。鲁比做出满脸恶心的表情摆了摆手,跟我第一次听这故事的反应一样,我眼前突然出现了谢老师满意的笑容。

我们不吃老鼠,我们有罐装玉米,路面上还滴答留下了一串串西瓜汁。这会儿我们也不听朋克了,改听德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乐。伴着Wann Wird's Mal Wieder Richtig Sommer(《夏日何时再来》,1975年德国畅销金曲之一)的旋律,我们来到一座高速路跨线桥。桥栏旁有一块阴影,正好可以停下歇息,吃点杏干。我们把杏核吐出去,地面上有个洞,谁能吐进谁就赢了——我一次也没中。

“笨瓜。”鲁比笑着说。他说得没错:我是笨蛋与傻瓜,合二为一。

这天晚上,我们在一个很小的居民点过夜,地方小得不过是路边的几栋房子而已。小卖部老板让我们睡在他家后院的房间里,屋里没有窗户,有炕、洗衣机和电风扇,还有控制电灯开关的拉线。

幽暗,酷热的一夜。我们躺在炕上,汗一直流,风扇咔嗒作响却没有一丝凉意。黑暗中飘移着一个形单影只的红点,有如一颗遥远的星星。

“你觉得你还要走多久?”黑暗中,鲁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低沉。我突然反应过来,飘移的红点原来是洗衣机的指示灯。

“两年,”我说,“也许三年。”

第二天的四十公里,我们一路唱过去,天气比昨天更热,我们的歌词大都与“身在沙漠,无奈屎意渐浓”有关。黄瓜吱吱呀呀的,但还是乖乖朝前跑着。

日落时,我们到了绿洲城市安西。它给我们送来一缕清风,还有谷物树木散发出的香气。我们看见一条小溪,还有孤单单的一只蚊子,在手电筒亮亮的灯光下舞蹈。

紧接着,两只、三只、整整一群,暴风雪般地扑面而来。我一巴掌拍到脖子上,感觉手下磨碎了许多昆虫尸体,我朝鲁比喊道:“快换衣服!”

还没来得及翻出外衣长裤,我们已被叮得体无完肤了。

也许正因为这样,抵达安西对我们来说才如此了不得。几天没洗澡,衣服盖满了灰,筋疲力竭,浑身是包。我们走进一家大宾馆,停放好黄瓜和拉拉车,要了一个带浴室和空调的房间。

“住几晚?”前台工作人员问。我回答:“先住一晚吧。”

打开房门,见到雪白的床单,我们俩都兴奋地乱蹦起来,冲进浴室,直到脚底流出的水再度透明为止。然后,我们瘫倒在凉意绵绵的床上,薯片,可乐,DVD,再完美不过了!

懒懒地待了两天后,我们终于又出了门,去市场买水、罐装玉米、馕。还买了两张塑料凳,一把超大的遮阳伞和一床薄凉席,用来铺在地上以便躺下休息。

“说不定我们的羽毛球拍还是能派上用场呢!”鲁比说。我附和一句:“那是肯定的!”但自己都不相信这话了。

回到宾馆,重新躺回床上。

在我们整装出发的清晨,前台接待提醒我们说,沙暴快要来了,“你们今天真的还要走吗?”她问,“天气可不大好。”

我望向门外的天空,蓝蓝的,很平静。我耸耸肩,鲁比也跟着耸了耸。

于是,我们上路了。

还没出城,沙暴就来了。街上的人们个个竖起衣领,低头快步小跑,车辆消失在远处。灰白的旋风卷带着尘沙从空中降下,在楼房和街道间摸索着移动。我见过这样的旋风,它是沙暴到来之前伸出的试探的手指。

“还真有沙暴。”我说。鲁比脸上漾起一丝笑,看得出来,他正为此兴奋着呢。

这场沙暴跟我第一次经历过的不同,它不只是黑霾的云朵翻腾于大地之上,而是整片天空都变了颜色。它从各方涌来,撕扯我们的衣服,卷起所有石子。就在这时,鲁比转过来冲我喊了句什么,风声嘈杂,我没听清,他于是兴奋地竖起了大拇指:“太棒了!”

我们来到一座加油站,站前架着几个卖瓜的瓜棚,摊主招手叫我们进去。我们把车靠在角落里,坐了下来。脚下堆满了成熟的水果,棚外,沙暴翻腾汹涌,我买了两个哈密瓜。

“再多拿几个,”老板娘说,“我们这里的瓜可是方圆最好的!”

重新上路时,鲁比和我都有点犯恶心。老板娘不停地塞来各种水果,我们俩的肚子已经圆鼓得再也吃不下了,她又拿来瓜干。这么美味这么香甜,莫过于瓜洲的瓜。光照抽走了一切,只留下了它的馥郁,我俩一直吃到头脑发晕。我买下一袋作为带给小象爸妈的礼物,接着又脚步不稳地上路了。

走进沙尘暴里。

我们担心起黄瓜来。每走一公里,它的咿呀声就变响了些。刹车早已经不好用了,两根皮带压在车轮轴上,由刹车柄控制,它们也随着每公里的行进愈见松弛。

我们走在路基上,穿行在戈壁中。路基约有一米半高,两侧都是斜坡,底部每隔一定距离就埋着一根水泥管道。沙暴呼啸着,噼啪作响。

夜幕降临时,天蒙上了一层深蓝色。我们抬着黄瓜和拉拉车,顺着路基一面的斜坡下去,想找个地方搭帐篷。

风狂暴依然。我们从拉拉车里翻出鲁比的帐篷,突然,他的垫子不翼而飞,分明刚刚还在这儿,肯定是被风刮走了。

把帐篷桩敲进碎石,我背对着风跪在地上,鲁比蹲在我对面,脸上表情变了形。我们一起用力,将帐篷向下压进地里。风吹得它前后乱倒,我们费了一阵工夫,才终于把它搭起来,但它立得不稳。风从侧面吹打底部,每一道缝的线口都承力过大,随时都有被撕开的危险。

我们把它重新收起来,塞进拉拉车里,又拿出了我的帐篷。虽然我的是一顶单人帐篷,但它足够结实,能抵抗住这风暴。好不容易竖了起来,它像只小猫一般在风暴面前蜷缩成一团——我头一次为没在买帐篷的时候节约而感到欣慰。

鲁比揉了揉眼睛,我说:“小是小了点,但还能凑合。”他晃了晃脑袋。我又将拉拉车和黄瓜的车轮压到帐篷桩上,额外加固。“我的眼睛不舒服。”鲁比说。我把垫子铺到帐篷里,让他躺进去。

我来负责我们的行李和食物。一声呻吟咽回去了一半,作为回答。

夜,我坐在帐篷里,弟弟平躺在我跟前。风在吼,帐篷在抖动,电筒照亮了一小方黑暗,我手里拿着水瓶。鲁比的眼睛红红的,肿了。他正看着我,我从他眼中却不见一丝忧虑。我小心地用水给他冲洗眼睛,就在他一动不动听任我摆布时,我突然明白过来,所有这一切对于他和对于我而言全然不同:他无须担心,跟哥哥一起在路上,他知道,只要我在,一切都会好的。

“会好的。”我对他说,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流下去。我觉得不安。电筒灯光微弱,我们被黑夜中怒吼的沙暴包围着,方圆三十公里全无半个人影。我真是个笨蛋,但这话,我没跟弟弟说。

这一夜过得有如高烧一般,我们俩汗淋淋地挤在帐篷里,两人中间放着行李,又闷又热,帐篷布贴在我脸上。

鲁比也没法入睡。

“妈妈如果能看见我们现在的样子,肯定会笑的。”他说。我想了一会儿,回答他:“嗯,她现在肯定正看着呢。”

第二天早上,风暴依然没有过去。鲁比钻出帐篷,已经完全睁不开眼了。两只眼睛都高肿着,还不停地淌着泪,看起来就像只受伤的海豹。

糟糕,我心想,嘴上却说:“一切都会好的!”然后把眼罩和他的墨镜递给他,让他戴上,保护好眼睛。我拆下帐篷,收拾好行李,然后对他说,履行我们约定的时刻到了。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

“这里离敦煌还有至少八十公里。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或者招过路车载我们过去,这一段路我以后退回来再走,或者你躺到黄瓜上,我推着你走。”

“这可不好办。”他紧了紧外衣帽子。戴着眼罩和墨镜,只有他的嘴巴和鼻子还露在外面。

他咧嘴一笑,“也就是说,你推着我走?”

“对。”“我就躺在车上,什么都不用做?”“对。”“那太好了!在敦煌的宾馆里是躺,在这车后面也是躺,反正是一样的!”

逆风,有雨。鲁比脸朝车后斜躺在黄瓜的后架上,拉拉车绑在后面。我把定位仪固定在车把上,双手奋力在风里推着车前进,眼睛直盯着显示屏。

四小时后,我们走了九公里。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拧干的毛巾——一个笨瓜的计划。

鲁比在他的遮掩物下哧哧地笑了起来,他有个好主意。

我走在黄瓜边上掌握方向,他坐在车座上蹬着走。我依照路的坡度和风告诉他什么时候加速,什么时候减速。如此,我们便轻快地咯嗒嗒朝前走着。

突然,一条刹车带掉了,第二条也掉了。风变了方向,呼啦啦直直从我们背后吹来,力大得将我们接连推上了几段上坡路。有几次,我不得不将身体的全部重量压到车把上减速。还有几次,我跳到黄瓜前面,伸手结结实实顶住它,直到鞋摩擦路面,速度又降下来为止。

前面有下坡。

我一开始还没看见它,公路只似在某个点上停止了。风吹着我们向前,我得迈开大步才能跟得上。鲁比茫然地坐在车座上,没什么反应。忽然,我眼前突现一片几公里宽的洼地,路从中笔直地穿过。

我还在思考着对策,我们的车速已经快了起来。我尝试让车减速,但已经太晚了。

那一瞬,我做下了决定。

“快让开!”我喊出一声,一脚已经踩到了车中架上。鲁比还不明情况地抗议着,我们的旅程已经开始了。

我们在公路左侧啪嗒啪嗒地向坡下冲去,鲁比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风在狂吼。我瞟了一眼定位仪:时速二十公里,还在加速,二十五公里、三十公里。黄瓜嘎吱嘎吱地叫响着,随时都会散架一般。我惦记起我的拉拉车,希望它还在后面,但又不敢往回看。

远处,一辆卡车正朝我们驶来。我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卷作一团的胳膊、腿还有车轮,咕噜滚下路基,砸在戈壁滩的石面上,摔得粉碎。

“你听到我喊‘跳’,就使出吃奶的力气跳出去!”我大声喊道。鲁比没答应,反倒问我:“我们的速度很快吗?”

我又瞟一眼定位仪:时速三十五公里。

“还好,”我骗他,“是风!”

卡车划了个大大的弧形避开我们。来到洼地对侧,我们的速度也减慢下来。我感谢命运让我不必再跟爸爸解释,为什么他的小儿子眼前挡着一块布,在戈壁滩里横飞了出去。

终于,我们停了下来,我的双膝打战,满额头都被汗打湿了。

“刚才怎么回事儿?”鲁比问。我们在路边靠着黄瓜坐下,我才鼓起劲来跟他描述刚才的情形。

“……那也就是说,大约十公里的路你没有走。”他总结道。

“对,”我说,“就是这个意思。”他把手放到我肩上。在为我们俩平安无事的感激中,在为我全程步行的计划破灭的失望中,夹杂着另一种情愫。我花了些时间才领悟到那是什么:轻松。我打破了自己的一条徒步规则。

也许,早该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