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时捷

又一个尘雾弥漫的夜晚过去,鲁比的眼睛有了好转。我们起床时,风势已经减弱。我们差点轧到路上的一条小蛇,一起笑了。

夜色愈浓时,我们到了敦煌。整座城市被各式彩灯和霓虹广告装扮起来,在各方一闪一闪地亮着,景象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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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来过这里一次。敦煌是我西部火车游的最后一站,继西安和兰州后,它在我眼里就像一片骆驼放养地。但这次截然不同。刚在戈壁滩里过了夜,顶着沙暴走了两天,敦煌对于此时的我们来说,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大都市。

第二天在酒店里醒来,鲁比拉开窗帘,呆住了:排排屋檐后,高耸着一座巨大的黄山——是沙丘。

“我们还真在沙漠里了。”他说。

我们推着黄瓜在城里转悠,寻找买主。结果后来有个男人付给我们两百块钱,又少了一桩操心事。我们去了莫高窟、鸣沙山,还有月牙泉。电视里片刻无休地播放着关于奥运筹备工作的节目,但北京感觉依旧很远。

电话响了,李露。她问我们哪天到。

8月6日将近下午三点,载着我们的飞机在北京着陆,三个小时的空中飞行。还有两天便是奥运会开幕式,机场每一个角落都堆满了人。我们在人海中挤出一条道来,相机和写着运动员姓名、画着心形的牌子无处不在,还有一双双灌注了希冀而闪亮的眼睛。几个人给我拍照,我于是摆出各种姿势,鲁比在一旁笑得直摇头。

北京笼罩在热气下,闷热得似乎整座城都浸着汗,兴许也是出于奥运开幕前的紧张吧。

我们来到一片住宅楼。李露打开门,先对我的这副模样取笑了一番,放下背包、手提袋,坐在沙发上,我们到了北京。

接下来是与出租车一同度过的几天。我们去取我的新护照,带着它去找一个自称能帮我办签证延期的人,虽然现在延签不好办,但付钱就行。我们去看我的朋友们,到那些我最为怀念的餐馆吃饭。8月8日晚上八点,我们坐在公园里,大大小小的五星红旗好似充满了空气。身边的人个个神情激扬地盯着大屏幕。我心里思忖着,秋天离开这里时,这个时刻对我来说还多么遥远。

我送鲁比去机场,回来看见李露坐在沙发上。

我们一起喝茶。

“你觉不觉得一切都有点怪?”过了一会儿,她问我。

“哪方面?”

“我是说,切换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之间,肯定不容易吧?!前几天还在戈壁滩里走,现在已经回到北京了。再过两天小象来了,你们是怎么计划的?”

“她要带我回家见她爸妈。”

“去四川?”她面带忧虑地瞅瞅我,“对你来说不会太多了吗?”

带着阳光,小象来了。我准时到了机场,穿着新裤子和洗得干干净净的衬衣。天上无云,只绽放着通透的蓝。

我远远地就认出了她:行李车在她身前显得如此粗大笨重。就在她也瞥见我的一瞬,那微笑穿透了整个机场大厅。她向我跑来,裙子过膝。我不禁又一次纳闷,她怎么能在十小时的飞行后,看上去依然如此新鲜动人。

去成都的飞机在四天后。“现在你可有足够的时间来收拾你的胡子跟头发啦。”她笑着说。

她妈妈问,我能不能让自己的模样别像照片上那么野。

“我该怎么办?”我问李露。她说:“胡子不是最主要的!是剪还是留,你大可随意。她爸妈会喜欢你的,不管你什么模样!”

我和小象坐在飞机上,浩瀚中国掠过我们脚底。她头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我试着用发胶把头发拢紧些,但我看起来依旧像个野人。

之前李露说,我的眼睛透着狂热。

“好好对小象,不许再骗她了。”她说。见我没答话,便朝我投来尖厉的一瞥,“你不会又干了什么吧?”

“没有。”我宣称道。“那就好,不然你就真配不上她了。”

成都机场,我看见花束和几张惊诧的面孔。小象一阵小跑过去,给了爸妈一个拥抱,两个身材不高、衣着精致的人看我的目光如见怪物一般。我抱着两束花,花香令人眩晕。

“你终于来了,小雷。”小象妈妈微笑着说。她爸爸站在一旁打量着我,眼神中带有几分狐疑。

然后,我们坐进了一辆黑色保时捷卡宴里,新车的味道还很浓。

“我爸妈为了接我们,专门跟朋友借的车。”小象说。我伸手抚摸着车里沁凉的皮革。

“我还从来没坐过这样的车呢。”我没话找话地说。

小象爸爸从后视镜里瞟我一眼,他的眉毛如刀刃一般,“我家女儿在德国,你在戈壁滩里走路。”他总结我们的情况道。

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小象跟我说,她爸爸提到我时,总会用个代名词——“走路那个”。此外,她还得跟他解释,我家虽然不住在大城市里,但也不是农民。

“我已经走到敦煌了。”最后我说。

保时捷轻盈地向前,她爸爸的目光在我和街道间来回移动,小象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那你以后打算拿什么养家啊?”她爸问。

我们在成都待了一周。整座城是绿的,潮湿且温暖。大街上满是人,有些喧闹。空气里一直溢着饭香——过了这么久后,我又回到中国南方了。

小象父母给我的礼物盒里装着一块抛磨过的玉石护身符,价签还没摘,我瞟了一眼,不禁一哽。然后,我把我的礼物放到桌上:一袋瓜洲的瓜干,塑料袋的窸窣声让我忽地难堪起来。

我说:“这是最甜的瓜做的。我在瓜洲买了之后,还背着它走了几百公里!”

小象妈妈谨慎地拿起一块,礼貌地笑着说:“还真是好吃。”

她爸爸皱了皱鼻子,他不爱吃甜食。

整整一周,我们被传递周旋于各种家庭聚餐之间。每一次,我都愣愣地杵在人堆中,感觉自己有如一只来自冰河世纪的长毛动物——剑齿虎或者猛犸象。

第一顿聚餐,我们迟到了,包间圆桌旁围坐着十多个人在等我们,每双眼睛都分外留意地盯望着我——我真想回到戈壁里去。

“这是小象的同学。”她爸这样介绍我。小象一下子抓起我的手,大声说:“他不是我同学,他是我男朋友!”

窘迫的沉默,她的小手在我手心,我真想带她一起去戈壁。

第一次,我为自己做的事羞愧起来:留胡子,走路,拍照,写博客。

尽管如此,我还是背着我的相机,在城里转悠。小象说,她能理解拍照对我来说多么重要。

她去会朋友,我便看看毛主席像,逛逛刘备墓,有时甚至恍惚觉得自己仍然在路上,一切似乎都还在我掌握之中。

博客上挤满了叫我快回戈壁滩里去的评论,我一概不理。

“我们去海南吧?”一天,小象说,“那儿比较安静。”

没过几天,我光脚踩在白细的沙滩上,大海绕着我的趾尖嬉戏。小象站在我旁边,正指着一只被冲到岸边的大胖水母哈哈笑着,“现在就我们俩了,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她说。

但我早已不会休息了。

白天,我拉着她到处拍照;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常做噩梦。

有一次散步的时候,我忘了打开定位仪记录自己的路线,差点急出了眼泪。小象望着我,满脸不解。

另一次,我告诉她自己要去拍几张日落的照片,让她在沙滩上等我一会儿。过了三个小时,我才回去,怒火让她的眼睛更加黑沉了。

小象爸妈也要来海南待两天。我跟她坦白,自己有点怕她爸爸。她安慰我说,他虽然样子常常凶巴巴的,但人其实很好。况且,她妈妈很喜欢我,这才是最关键的。她又莞尔一笑:你难道不知道在四川,家里都是老婆说了算?

我跟小象爸爸单独两人,面对面坐在餐馆露台上。小象跟她妈妈洗手去了,耳边浪声涛涛。

两人谁都没说话。

他检验般地瞅了我一眼。

“来,我们喝一口吧。”他说着,一边举起啤酒瓶,准备给我倒上。

我知道其中的意思。

小黑在劝我喝酒的多次尝试中,曾给我解释过,“中国男人谈正事,”他说,“基本上都得喝酒,不管是谈生意,还是交朋友!”

我抬起手放在杯口,小象爸爸迷惑地看我一眼。“我从来不喝酒。”我说,又解释起来:不喝酒是我的原则,就像我的其他徒步原则一样;我希望一直保持清醒,不让自己失控,再说喝酒对身体也不好。

“没事儿。”他笑笑,给我倒上了可乐。

离别的场景很压抑,小象和我坐在机场候机厅里,屋顶低矮,地上铺着地毯,沁凉的空气中飘散着所有机场共有的气味。小象穿着花裙子,戴着太阳帽。

我为发生的一切道歉。

“你不用跟我道歉。”她说着,伸手抚摸着我的头发。

“别这样,我做不到。”我说。她的笑容里含着忧伤,“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