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2008年9月5日
敦煌,河西走廊西端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敦煌,才踏上停机坪,戈壁的风沙又袭向我。回到之前住的宾馆,有人问我是不是长胖了。
我笑笑,我的身体需要囤积点脂肪。
中国人不爱吃罐装食物,我也不爱,但走路的时候很方便。因为担心出城后买不到了,我便买了许多罐装玉米和黄豆,还有八宝粥、饼干、牛肉干和几件矿泉水,把拉拉车塞得满满的,又将方桶灌满水,晚上洗脚用。那副没用过的羽毛球拍被鲁比带走了,阳伞不知被丢在了什么地方。我带上那两张凳子,没准儿还会有客人来访。
收拾好行李,我便早早上床睡觉。
一个女人在楼道里来回跑动,吵醒了我。她在检查所有的窗户是否已经关好,“沙暴!”她喊着。
这时,我也听见了,掀开窗帘,只见褐色的旋风,树干被风刮得耷拉下来,枝梢折断了,沙砾噼啪地砸在玻璃窗上。
风暴在城外的沙丘补足了能量,俨然成为一只凶猛的黑色巨兽。我穿着内裤站立在窗边,试着想象自己此时和拉拉车在外面找避风处的窘状。这应该算是真正的沙暴了吧。我又倒回床上。
小象打来电话,我跟她说今天走不了,有沙暴。
“噢!”她应了一声。“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能停。”我说。“小心点!”她提醒我。
第二天早上,天空重又放晴。我跟宾馆工作人员道过别,便拖着拉拉车上路了,穿行在一层薄雾细沙之中,身着橘色背心的人们正忙着清扫路面上的断枝。我转往北行,途经一个月前鲁比和我卖掉黄瓜的路口。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冷不丁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正在搜寻着刹车不灵的蓝色货用三轮。我想念起鲁比来。小象在成都,父母身边。谢老师在我前面离得很远,新疆某一处。
我给他发去短信,说自己终于要开始追赶他了,接着,我踏上一条漫漫林荫道,离开了绿洲。两侧的树尖聚拢在中央形成绿荫篷顶,盛夏的熟郁飘漾在空气中。我顺着路望去,想起了自己徒步的第二天:那条通过卢沟桥后的秀美林间道。那时候,我还暗暗奢望一路如此。
走过绿洲,戈壁突显出来,一切依旧。我迈步向前,车把捏在手里。轻风抚过,赭黄的戈壁滩心平气和。
我见到骆驼和长城废墟。伴着震耳的隆隆响声,一辆大货车在我身后停住,司机从车上跳下来,站在一旁谨慎地冲我眨眨眼,旋即朝我伸出一只手。
他在这条路上已经看见过我三次了,每次他都按按喇叭,冲我挥挥手。这一次,他终于鼓起勇气停下车来,问我会不会说中文。他塞给我一个哈密瓜,笑脸一扬,“拿着,哥们儿,没准儿咱们还能再见呢!”
他发动轰鸣的汽车,又朝我招了下手,开走了。
剩下我站在浓浓的灰雾中,干咳几下,手里抱着个哈密瓜。一路上,我因为这些卡车司机不知冒过多少回光火,噪音、浊气、完全不顾及他人的驾驶方式,还有无休止的喇叭。
天气闷热,从敦煌出发时带上的四十升水消减得很快。我拖着拉拉车,走在戈壁里。饥饿感不很明显的时候,我吃一罐玉米,觉得饿便吃一罐黄豆,很饿的话就两样一起吃。
一天中最美的,莫过于落日将整个世界都镀上金色的时刻,之后,空气慢慢凉爽下来,连这戈壁也显得温婉和善起来。我一直走到天边烧得通红,才找地方搭帐篷,离路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最好还得是平地。
等我搭好帐篷,太阳只剩天边耀眼的一条细线,余下的天际徐徐过渡,深蓝至黑暗。星星闪耀着,多得让我觉得好似站在圆球之上,旷大的空间,球在正中。
四天后,我到了柳园,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在街上拦住我,“你也没我想的那么高嘛!”他说着,笑起来。他的姐夫在敦煌见过我,消息比我来得快。
我又想起了那个神秘的牵驴女人。
我在小居民点待了一天,上街散步,跟村民聊天。这里不是绿洲,他们说,这座城市全靠附近的矿井和沙石场,生活用水都是从很远的地方疏导过来的。
对我来说,无论怎样都好。火车站旁,我坐在阴凉处,望着站前的广场,餐厅、宾馆的广告牌上写着的字,退休老人在树下聊天。我不禁问自己,若有一天真要离开中国,我会不会哭呢?
第二天出发时,我不再是一个人。一个男人站在角落等着我,他一袭黑衣,神情中夹杂着几分独有的执拗。
“我跟你一起走,德国朋友。”他向我宣布道,口音浓重。他叫雅库布,维吾尔族人,是哈密的一名卡车司机,他想跟我一起走戈壁。
我瞅了一眼他的脚:黑皮鞋。阳光射在身上,刺得生疼。我在拉拉车里装了许多食物,够吃一个多星期。雅库布除了身上的衣服外,什么都没有。
他的目的地就是哈密,他说,三百公里。他想跟我一起走,要是什么时候累了,他就拦辆过路车。
“所有卡车司机都是我朋友!”他的语调高高扬起。于是,我们走进了正在灼烧的戈壁。
我觉得他有些古怪,这个人,他到这荒郊野外来做什么?想对我做什么?
我停下喝水,也递给他一瓶,他没接。现在是斋月,太阳下山后他才能吃喝。我看一眼定位仪:十点刚过。我们身处戈壁滩中,阳光烫人。我的舌头和上腭粘在了一起,嘴里干得恶心。
我又迅速喝了几口,把瓶子塞回拉拉车里。本来还想吃点什么,但我还是忍住了,相机也很少拿出来。这人我之前从未谋面,这里,还只有我们俩。
我们继续走着,他好像不知道渴和饿,也不知道累,但话不少。
他说他想去俄罗斯,说维吾尔族人在这里生活不容易,说他家投资的铜矿后来才发现铜太少,压根儿赚不回钱;说他当卡车司机,辛苦得很,钱还挣得少。
“要是去了俄罗斯可就不一样了,”他说,“或者去土耳其也行!但在这儿,在中国,生活不好过。”
有一次,他指着远处的两团灰雾说:“那边的,也是卡车。”
“他们干吗不在路上开?”我问。他诧异地望我一眼,“节约过路费啊!还能躲过警察检查!”
“那不危险吗?”
“当然危险啦,还有人送命呢,车子陷进沙里,又没带够吃的。最可怕的是冬天,这外头零下三十多度,年年都有冻死的。”他又笑起来,“不过,我们维吾尔族人出不了事,出事的都是不熟悉情况的汉族人!”
这让我想起了西藏,想起了藏民们脸上的骄傲。许多外地人不适应高海拔,只能叫嚷着头痛缩在床上,但藏民们完全不以为然。
雅库布在我旁边走着,一刻不休地说话,三句不离维吾尔族人的生活状况。我了解到,维吾尔族人总是比汉族人好客。
突然,我恍惚看见雅库布眼里一闪。
我有些发晕,渴饿交加。我很想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但更想先甩掉这个同伴再说。
“你一般每天花多少钱?”他很直接地问,从旁瞅瞅我。
“有时候多些,有时候少些。”我说。我不想跟他谈论这个话题。
但他很执着,“等你到了哈密,什么都比这儿贵。”
“我可以省着花嘛。”
我们俩谁都没说话,并排走了一会儿,然后,我又听见了他的声音:“那现在呢?现在你身上有多少钱?”
“这算个什么问题?”我的手将车把抓紧了些。
“就是问你有多少钱?”
“两百。”我嘴上说着,脑子里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这里除了我们俩,再没有第三个人了。远处,一辆卡车的影子缓缓朝我们移动过来。我加快脚步,沙丘从我身旁滑过。天气很热,我感到眩晕。我瞟了一眼定位仪:今天已经走了二十多公里,几乎没有休息。我暗暗希望能找个搭帐篷的地方,但这个奇怪的维吾尔族人得先消失才行。
我听见他跟在我身后嘀咕着什么,声音单调低沉,像是在祷告,似无休止。又过了一会儿,我停住了。“雅库布,”我从牙缝间挤出一句,“你在那儿说什么呢?我不懂维语!”
“我在算你的钱。”“啊?”“你的钱!我在算呢!”“你别闹了!”
他不知所措地盯着我,随后一阵沉默。我们一个字没说地继续走,影子越拉越长,太阳落下来,整片戈壁滩都笼罩在金光里。我开始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在这茫茫戈壁上招惹了这样一个人,穿着皮鞋跟在我后面,还计算着我的钱。
我得甩掉他。
红色的卡车停了下来,两个男人跳下车。他们拍拍雅库布的肩膀,朝我笑笑。我们怎么会在这里,他们想知道,我们怎么认识的,还有什么打算。
雅库布脸上出现了一种几乎含带着慷慨的笑容,他解释说,我是他的德国朋友。我努力挤出笑脸,暗暗希望他们能把他一起带走。
但他们自个儿接着上路了,他们走后,雅库布转身对我说:“我朋友!”
“我知道,雅库布。”
我不笑了,我注视着脚下的路面,努力克制住眩晕感,脑子里思量的全是吃东西,喝水,还有睡觉。还有两千步,还有一千步,然后我就拐个弯,拖着拉拉车走进碎石滩里,不管雅库布干什么。然后我要告诉他,他不能跟我一起走。
我斜瞟了他一眼,他的样子并不疲倦,连汗都没出。
“德国朋友!”他突然停下脚步说,“很高兴能跟你一起走,但现在我得告辞了。”
终于,我心想,“噢!”嘴上却说。
“我就在这儿等着,哪个朋友路过就让他捎我一程。”
“那好吧,雅库布,祝你好运!”
“需要好运的是你,不是我!”他的一只手伸进裤兜,掏着什么,“我刚才算了一下,你的钱到哈密可不够!”
还没见他从裤袋里掏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我已经知道自己彻底误会了他。
“不不不,雅库布!”我急忙喊起来,连连摆手拒绝他要给我的钱,“我真的不能要你的钱!”
又说了好一阵,我终于说服了这个小个子卡车司机,我们的友谊比金钱重要。
我陪他一起等下一辆过路的卡车,司机们看见他,招了招手。那个庞然大物在腾起的灰雾中站住,门开了。
“后会有期,德国朋友!”雅库布说。我答道:“后会有期,维吾尔族朋友。”
我们握握手,相视一笑。他上身一摆,跃进了驾驶室里,关上门。卡车再次发动,起步,轰隆远去,我的目光也跟随着它。
我拖着拉拉车,慢慢走向戈壁滩深处,找到一个无风的好地方,我搭起帐篷,前面放张板凳。因为早就饿坏了,我打开一罐黄豆和一罐玉米。两分钟不到,它们通通进了肚子。
我刚躺进帐篷,绞痛就来了。身体正中的位置,肠道一阵扯刺。我后背连起鸡皮疙瘩,疼得直发抖。
一定是那豆子,我心想,慢慢摸爬到帐篷外的夜色下。
戈壁滩一片寂静。我在帐篷前反复做着下蹲,抬头,望见天空群星闪耀。疼痛却丝毫不减,我把上身压到板凳上,将两个指头伸进喉咙里,什么都没有。
这个戈壁滩的夜,我孤单单一个人,抠着嗓子眼不住地咳嗽,想到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