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

这是一个不眠夜。第二天早上,我吃力地爬出帐篷,打开手机,看见有小象的未接来电——十九次。我打回去,她的手机关机了。

喝了水,收拾好东西,我又拉着拉拉车回到公路上。肚子感觉好多了,这条戈壁路安静又遥远,我担心起小象来。没过多久,她发来一条短信:我一切都好,希望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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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走到中午,然后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打起了盹儿,头沉在拉拉车的阴影里。天气燥热,我做了凌乱的梦——梦见路两边的岩壁朝我推挤而来。猛一惊醒,头撞在了拉拉车上,我能感觉得到那覆盖在皮肤上的热气。又试了试给小象打电话,依然关机。

傍晚,我经过一处已经废弃的居民点,戈壁滩之上的板房显有几分颓废。我从路上望过去,心里估摸着曾几何时,这荒郊野外还有人住过。

风吹来微弱的喊声,一个男人从板房里跑出来,朝我挥起手来。

我也举起胳膊挥了挥,转身继续朝前走。这地方有些莫名的阴森,戈壁,废楼,跟在我身后的男人声。“哎,过这边来!”他在喊。

我突然想到雅库布,人们对别人的主观印象不乏差之千里的可能,我站住了。落日挂在地平面上,那个人舞着双手冲我跑来。我拐下公路,朝着他和那些废楼的方向走去。

“我们这儿有两个人,我跟我同事。”老刘说着,给我倒了杯茶。他在微笑,更确切地说,他努力在微笑。面部的表情经常并不听他指挥,说话对他来说也非易事。脸都变了形,他结巴着与每一个字斗争。要是不成功,便一脸怏怏的神色。

我喜欢这个老刘。

他有着巨人般的体形,宽肩阔掌,人却温和如观音。

“我们在这里守金矿,”他解释说,“你,就是我们的客人!”

这里曾住过几十个淘金工人,直到矿上没什么可挖了才撤走。如今,只剩下这些废楼和每一步都能踩到的啤酒瓶碎片。

我想知道这里到底还有什么值得看守的,老刘瞅瞅我,就像我刚问了一个蠢透了的问题。

“这儿的东西可不能丢!”

我点了点头,并没明白他的意思。

老刘的同事是一个性情阴郁的胖子,就在老刘跟我解释他们的工作时,他一直闷不作声地坐在角落里,直盯着我们看。

他们俩守矿,每人有一栋房子和一只大狗。有水,但没有电,每星期有人送一次食物。夏天有四十摄氏度的高温,冬天则零下三十摄氏度,距离最近的有人住的地方也好远好远。

“这里可比其他地方好多啦。”老刘说,歪转着脸上的肌肉拼出一个笑,他以前在山里守的矿,连车都不通。

我喝了茶,主人便领我去另一间板房。我从旁经过,两只狗凶恶地狂吠一通。板房里立着床架和桌子,老刘放了只插着蜡烛的玻璃瓶到桌上,“灯!”他挤出一个字,又递给我一壶开水和一包方便面,便扬扬手走了。

我看了看包装袋: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牌子,几个月前已经过期了。他肯定留了好久,舍不得吃。

夜里,我被一只老鼠闹得心焦欲焚。我刚吹灭蜡烛,它就从洞里蹿到桌上偷啃我的饼干。我打开手电筒,却只见它一溜烟地钻进黑暗里,没了踪影。不幸的是,它找到了一只塑料袋,从此恼人噪音不断。

手机快没电了,备用电池我也忘了充电。我给小象发了条短信说这儿有老鼠,又对着屏幕的蓝光盯了一阵,才关了机。老鼠在与塑料袋歇斯底里地舞蹈。我思量着要不要按谢老师的说法,也拿半个瓶子把它逮起来,想着想着,我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站在板房厨房里,手里捏着一个一欧分的硬币。我把它送给老刘做纪念,这也是我身上的最后一分欧元了。他双手接过小硬币,高兴劲儿全写在脸上。

我的目光瞟到胖子。他又坐在他的角落里,眼里冒着嫉妒的火光。

我在包里翻腾了半天,除了一张名片外,什么都没找到。

“还是把它给你朋友吧。”我对老刘说。他满脸疑惑地望着我,“他不是我朋友。”旧金矿的板房里布满了灰尘,光线昏暗。胖子坐在角落,老刘像个巨人般立在我面前。

“你过来一下。”我对他说,走到外面刺眼的阳光下。空气干燥,灼热,我听见狗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他不是你朋友,那是什么人?”我问。

“同事。”

下一个问题还没说出口,我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你们互相不怎么喜欢,是吧?”

他面部的肌肉抽搐着,下巴左右摩擦起来,眼神显露出他的努力,一句不外乎复述的回答:“对,我们互相不喜欢。”

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在我脑子里打转。他跟两只狗,还有互不待见的同事,在这茫茫戈壁里看守旧矿。

公路上坡,两旁时而是石滩,时而是岩壁。骆驼立在路边,鹰隼翱翔空中,身姿泰然地俯视大地。

我感觉自己异常渺小。

拉拉车跟在我身后辘辘向前。脚有点痛,刚出敦煌不远还流了血,现在几乎已经长好了。手机彻底没电了,没有音乐,更没有小象的短信。天气炎热,我感到累。

我走啊走,脚下的步子带我翻过黝黑的山坡,离开甘肃,进入新疆。这是漫长的一天,最后,我来到了星星峡。

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岩壁上的涂鸦:日期、名字、车牌,还有胡乱涂画的女人胸和屁股。一处写着“我恋你”“女人”,为了更清楚地表达作者的意图,一旁还画着阴茎。

零星几座碉堡塔楼的废墟立在两侧岩壁的制高点,我想起了平凉山里那些土堡和曾在堡里抗击土匪、反对战争的农民。

上个世纪初,中国西北一片混乱:在遥远的京城,大清王朝正式灭亡,民国动荡不安;在这里,藏人、蒙古人、哈萨克人、柯尔克孜人、维吾尔人、汉族人还有日俄间谍血腥的争权战打得如火如荼。民国政府的都督本应尽力维持安定,但却个个残忍无能:谣传他们曾在乌鲁木齐宴请八方,只为将宾客一一斩首。

但最让人闻风丧胆的还是回族人。军阀马步芳的将领个个都受过精良训练,下手也毫不留情,士兵宁可自刎也不投降。

曾经就有共产党人落到他们手里。1936年冬,毛泽东和他的同志们翻越六盘山,建立了陕北根据地,长征结束。党中央为与苏方联系派出一支队伍前往新疆,西线红军两万多人跋涉在河西走廊,但从没到达新疆。

几个月后,星星峡山里出现的几百剩兵便是整支队伍余部,数千人命丧黄泉。戈壁滩及马家军带给红军的打击,是长征全程前所未有的:部队的前进被彻底阻断,几乎全军覆没。

我走在岩壁间狭长的通道上,壁面上的涂鸦从旁经过。我尝试着想象七十年前战士们行进于此的感受,但没成功。一辆卡车轰鸣而过,空气都在震动。我停下喝了口水,它便在眼前了:星星峡。

峡谷自身不及它的名字浪漫,几十栋低矮的房屋,一个加油站,一幢行政楼。楼前,一个身穿制服的胖男人站在阳光下冲我笑着,“你也是摄影师?”

他叫阿布杜,负责货车车检,载货卡车到了星星峡,都要接受车重及所运货品的检查。“卫生检查。”他说。

阿布杜酷爱摄影,一有空闲便带着他的数码相机进山拍照。他一听说我在北京电影学院上学时有个维吾尔族朋友名叫阿布,便激动地掏出手机,没过几秒钟,我果真听到了阿布的声音。

我们俩谁都不敢相信,我在这个大的戈壁滩里,居然碰到了他家亲戚。

阿布杜陪我找了家旅馆,旅馆里很静,摆设简单整齐,几乎吻合我对和尚居室的想象。没有浴室,常住此地的人不多,人们洗澡都去哈密。

我用毛巾擦洗了一下,便倒在床上。手机正在充电,一条小象发来的短信:她已经回慕尼黑了,这几天很忙,希望我一切都好。听起来情绪压力不小。还有一条是谢老师发来的:他已经往回走了,刚过哈密,正朝我的方向过来,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

我打开电脑,导进照片,写这些天的博客,又思量着要不要去外面坐坐,看会儿书,但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我继续躺在床上,跟电脑对打Defense of the Ancients(《遗迹保卫战》,电脑游戏)。没有网,也没有同伴,全无意义。屏幕上的角色互相厮杀,我脑子里出现了那些岩壁,还有那些涂鸦,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早上,我见到阿布杜,他坐在阳光里,面庞如王一般。

“阿布杜,”我叫他,“我需要颜料,最好是喷罐的那种!”

他朝我投来爽朗的一笑,点着食指说:“我知道你想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