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时,星星峡的岩壁上又添了一片面积不小的装饰:“2008-9-16我从北京徒步到德国经此留念!”一排英文,一排中文。我用掉了很多个所剩不多的喷罐,最后还用毛刷蘸着小桶颜料才把所有的字涂完。我刚放下刷子,一位过路司机就停下车冲我一笑:有个字写错了。
跟阿布杜道过别,我拖着拉拉车走过各家商铺,昨天吃饭的餐馆、加油站和最后一栋房子,又置身于险峻山岭之中了。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星星峡在我身后。
刚转过第一个弯,耳边只剩下风声,居民点好似从未存在过,如同胡须乱发所穿行的浩大空洞中,它只是我的幻影罢了。
我想到了谢老师。我知道他正朝我的方向走来,但不知道具体位置,他的手机关机了。距离下一座城市哈密还有近两百公里,他有可能在这一路上的任何地方。
远处,一个小点闪亮跳跃着,有如浮游水面的生物,缓缓向我靠近。不是谢老师跟他的拉拉车,而是一辆小汽车。我盯了它一会儿,脑子里突然萌发了个点子。我放下拉拉车,挥起手来。
帐篷搭好了,食物都摆在地上,月亮圆圆满满,谢老师坐在他的拉拉车里,指间夹着根烟。
“你这个小流氓,”他扑哧一声,“他们的表情可不让你乐坏了?”
我讲了自己让过往的司机替我捎口信的经过,我向从谢老师方向驶来的司机们,打听他们具体在什么地方见到了他,与我同向的司机则要帮我给他带个信,约定碰头地点。
各个司机反应不一。“既然你们俩是朋友,”其中一个直述了他的疑惑,“那为什么不一起走呢?”
这天晚上,谢老师的笑声一次又一次回荡在黑色的苍穹下。
我讲起自己去见小象父母的经过,尽管已经努力美化渲染,但还是遭了他的骂:“你就是该收拾你的头发和胡子!别总那么倔!”
他跟我讲他的计划,“再走几年,我就‘退休’啦。你赶快走回德国去,赶快结婚,然后跟她一起回中国来。”他扬着笑脸瞅瞅我,“生几个小孩,我去找你们的时候就有的玩儿啦!”
第二天早上分别时,他张开胳膊拥抱我,又拍拍我的背,一根烟叼在嘴角。我没想到,他的肩膀竟然这么硬。
“你自己可要多加小心,小流氓。”他说,再次提醒我这戈壁滩里最危险的就是风。他曾经连人带车地被吹翻过一次。问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老天正跟他闹着玩儿呢。他说着,笑了起来,然后指了指公路——该上路了。
我走出几步,回转身。他站在拉拉车旁,瘦弱直挺的身躯,头戴一顶帽子。他拿下嘴里的烟,冲我招了招手。
我又走了几步,再次转过身,他依旧立在原地。我们之间的距离让他显得更小,更黑,只是路尽头的一个人影。身后,群山黯然危坐。“再见,大流氓!”我喊道。风又将他的声音送回给我,他什么都没说,只发出了几声短促粗糙的笑。
我望向前方,望向那条将我从北京一路带往这里的路,一条灰色的宽带。同往常一样,我交替着摆动双脚,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感到伤感。
接下去的几天不容易,戈壁一抹红赭,唯有风啸和卡车的轰隆刺破它的宁静。拉拉车坏了两次,我焦躁沮丧地仰视天空大声喊叫。
有一次,我在一个小坡上过夜。坡就在路边,我本想扎营坡后,免得被人看见。但就在我拖着拉拉车走进碎石滩时,突然思量着在夜里俯瞰戈壁一定也很美,于是,我爬到坡上。
世界静悄悄的。
我把石块清理到一边,搭好了帐篷,便坐在凳子上,把水倒进盆里。茫茫沙石滩上倾洒着暮光,我把脚伸进沁凉的水里。
帐篷布簌簌作响——是风。
我想了想是否该在天全黑前收拾东西搬去坡下,最后还是决定不要。难道还真能出什么事儿不成?我把拉拉车移到承压的帐篷桩上压住。东边地平线已经暗了下来,西边还有一缕灰白的亮光。我打开手电筒,坐在帐篷口,拉开一听罐头——茄汁黄豆。
风声更大了,低吼转为咆哮。支架下,帐篷壁摇晃起来。我望进这迅速降临的黑暗之中,下方公路上有车灯晃过,上方是月亮皎洁的圆盘。帐篷咯吱哀叹着,震颤着,我吃着豆子,不禁有些担忧。
就在把空罐头扔出帐篷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在山坡上扎营是一个多大的错误。罐头脱离手心,向外飞去,还未触及地面就已被风擒住,卷进了黑洞中。我竖起耳朵听着,但外面只有风的哀号和它在帐篷布上的一次次鞭打。
现在撤营已经太晚了。我在风里慢慢移动步子,找较大的石块压在帐篷桩上,抵住拉拉车。
然后,我在睡袋里蜷起身子,努力告诉自己别害怕。
帐篷弯折下来,几乎平盖在我头顶。我打开手机,输进一条发给小象的短信,三个字:我害怕,但没有按下发送键。
这天夜里,我不住地翻转身子,一次次被诡异的梦境惊醒。梦中,我看见自己的帐篷立在山坡上,摩托车绕坡而行,坡是越野赛线路之一。我躺在帐篷里,它们一辆接一辆地伴着呜呜发动机声从我上方飞跃而过。我心里明白,迟早,它们会将我压得粉碎。但我并不反抗,反而伸出双臂,招呼它们过来,赶快过来,结束这一切。
风在抽打,摩托在轰响,我忽一下迷乱了方向。躺在帐篷正中的睡袋里,我把身体缩成一团,脸埋进行李堆里。帐篷布起伏拍打,它的噪声掩盖了我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