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王国

天亮了,我爬到帐篷外。风劲减弱了些,但帐篷布依然紧绷着,拉拉车还在原来的位置。

我环视四周,红褐色的火成岩直至双眼能及之处,马路空荡荡的。我试着探寻昨天扔出帐篷的罐头,踪影全无,一定是早被风刮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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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支护送队伍的陪伴下抵达了哈密:十几个小男孩跟在我身边跑跳欢呼着。阿布杜已经到了,还为我订了个房间。

连吃饭洗澡都顾不上了,我筋疲力竭地径直倒在床上,床单的白朝我扑面而来。就在躺倒的那一瞬,甚至还未意识到自己已躺下,我已经睡过去了。

第二天,阿布杜带我在城里转转。他背着一个材质颇好的斜挎包,包里装着相机,骑在一辆对他而言太过小的轻骑摩托上。准备出发,他递给我一个头盔,冲我咧嘴大笑,然后我们便嘎嗒嘎嗒地上路了。

哈密是一片绿洲。我看见了棉花田和葡萄架,戴着彩色头巾的女人,还有坐在帷帐下卖饼的大胡子男人。

“这种饼子叫馕。”阿布杜说。我说它的味道让我想起家里,阿布杜笑了笑。

“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开家啊?”他问。我们坐在咖啡馆里。我面前摆着一份店里自制的冰淇淋、一块核桃糕、一杯酸奶。我说出了关于这些甜点的一项事实,阿布杜骄傲得涨红了脸:这是我在整个中国吃过的最好吃的甜点。他自己什么都没吃,摆了摆胳膊打发走服务员——斋月。

“你不想你家里人吗?”他问。

我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就算想,我也不能回家。”

“为什么?”

我想到自己徒步的原则,不确定应该怎么跟他说比较好。

“今天,我属于这里,”最后,我说道,“明天,我又属于别的地方了。”

他脸上浮起一个笑容,慢慢地摇摇头,“今天,在这哈密古国,你是我的客人!”

曾经,哈密真的是一个王国。从十七世纪末直至1930年,维吾尔贵族世家统治于此。哈密回王的半自主政权受到了大清朝廷的庇护,交换条件只是每隔几年进京上贡。

1911年清朝灭亡后,民国政府成立,后来又渐失民心。随后几年的动荡,哈密王朝亦受到不少撼动。1936年,国共内战期间,共产党西线红军正端着枪躲避马家军队毁灭性的攻势,昔日的哈密国只还剩下了最后一座王陵。

直到今天,它依然立在那儿,并以其中伊斯兰式、蒙古式及大清式合为一体的建筑风格而闻名。我们到达寺内,阿布杜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连他的步态在我眼中都似添了几分高贵。

“你有什么感觉?”他问。我的回答是:太宏伟壮观了,这雕纹,这木柱,这细塔,还有这宁静。

“这里就是我的家。”阿布杜说。我看着他,明白他之前在咖啡馆里说的话句句发自真心:虽然在内地的西安上了大学,但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回新疆,“回到这个全世界最美的地方之一。”他笑着说。

拉拉车轮胎坏了,路上的碎石可够它们受的,不光漏气,连整个车轴都弯了。

我们找了家自行车铺,他们可以帮我换山地车的轮胎,但开价太高。我心不在焉地还价,跟修车师傅说只要他能保证新轮胎不会有问题,我也愿意付他要的价钱。

“我的活计绝对一流。”他头也不抬地说。

“但我可要拉着它走戈壁滩呢。”他点点头,操起工具忙活起来。

第二天早上,拉拉车又坏了。还没走出哈密城,它已经开始晃悠起来,新轮胎的辐太松了。

我毫无成效地一阵捣鼓,最后还是把它拉到了路边一家店铺。铺子里的老人翻出工具,耐心地拧紧了所有的接口。

终于再次站在公路上时已是下午,天色已晚。远处,一团黑色的烟雾悬浮于大地之上。阿布杜跟我提过:吐哈油田。

吐哈控管吐鲁番与哈密地区的石油勘探及开发,这是一座戈壁滩里的人造城,四方城内的公园、街道和楼房均为油田员工日常生活所建。

我在石油勘探公司的宾馆要了个房间,坐到窗边,打开一听阿布杜最爱的瓒瓒可乐(健力宝公司出品)。维吾尔人生产的食物人们可以放心购买,他这样说,因为维吾尔族人都很诚实。在乱糟糟的内地,买东西的时候可得多长个心眼。他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近几周来,全中国都处在一桩食品安全案引发出的震惊之中:石家庄某集团旗下的奶粉受化学物质污染,已致多名婴儿生病。

我给小象打电话。她正跟父母在欧洲旅游,打电话不太方便。接通了,咔嗒一声响,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

“你已经跳过舞了?”她问。

我跟她说还得等到明天,我距四千还有四公里。

“噢。”她应了一声,我们没聊很久。

第二天,我走完剩下的四公里,便把拉拉车停到路边,开始等。一辆辆货车从我面前驶过,其中也夹着几辆小汽车。我坐了一会儿,一个可以陪我跳舞的人也没等来,便自己跳了起来。左蹦蹦、右跳跳、转个身、摆摆手、踢踢腿,伸手指向按着喇叭驶过的车。

跳完后,我如释重负。这舞并不欢乐,我不过在履行自己对自己的一项规定而已:每一千公里跳一次舞。然后,我拖着拉拉车,继续走在这片维吾尔族人的土地上。途经沙漠和幽碧的绿洲,正午,我倒在枯树的阴影下睡觉;晚上,我在荒僻无人的地方支起帐篷。放眼一望,足见几公里之外。天黑下来,四周变得如此安静,我连自己吃东西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我看见星星悬在空中,手电筒灯光里,一只大蚊子正如加利恩帆船一般,航行在我的帐篷内。

哈密的这一边,一切都变了样,我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国度。我在村里遇见了误以为我是维吾尔族人的汉族人,也遇见了无法交流的维吾尔族人,因为他们不懂汉语,我不懂维语。

其中也有人出现得不是时候。一天下午,我拖着拉拉车朝着一段长坡爬去,正因为车又坏了而憋了一肚子火气。车轮吱吱呀呀地摇晃着,几乎不能再往前走了。这一次,是球轴承。我的怒气烧了起来,放开嗓门吼到头疼。戈壁滩围绕着我,一闪一闪。

一辆货运摩托在我身旁停住,司机穿着运动裤和一件薄军装,留着板寸,颇像个足球流氓。

他脸上堆着笑,操着维语对我一通叽里呱啦。

我继续走。

摩托喷排着臭气,嘎嗒嘎嗒地跟在我旁边,他正大声嚷着。我转过脸看着他,本想用个表示反感的表情把他赶走,可他满不在乎地继续说着,一个个词语甩向我,咧嘴笑着。

我焦躁至极,因为拉拉车,因为他,因为这所有的一切!

他骑过我身边,在前面几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把车熄了火,一边朝我走来,一边冲我招手,手里有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

有那么一会儿,我还尝试着说服自己满足他的愿望,在本子里写几句话,“别烦了,你这个笨瓜!”怎么样?

但取而代之地,我停下脚步,直起腰,以一种毁灭性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他,嘴里接连喷射出一个个音节。它们应当构成的,是不满的咆哮、愤怒的发泄。

果然,他不出声了,满脸惊诧地向后退了一步,放下拿着笔记本的那只手。我胜利了!

我接着朝前走,拉拉车摇摆着,我能感觉到体内肾上腺素的流动。

半小时后,我坐在路边,满手是油。拉拉车的各个零件摊摆在地上,只有先把它拆开了才能修。一个轴承脱落了,我拿着工具一阵敲敲打打,同时还得尽量不要引来过多的注意力。我在一个村子里,可不想又被一群好奇心过旺的观众包围。

刚过了半分钟,就有两个男人站到我旁边,用普通话讨论着我在做什么。

紧接着,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咔嗒咔嗒的摩托。我抬起头,笔记本维吾尔族人又立在我跟前。

“他是德国人,”另外两人对他说,“正在修他的拉拉车。”

他用不够流畅的普通话回答道:“我知道,刚才我们说过话了。”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瞧了他一眼。他笑起来,眼神中不带半点讥讽。

我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要帮忙吗?”他问。我说:“不用,谢谢。”又回给他一笑,“你的笔记本呢?我刚才忘记写了。”现在,我知道应该写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