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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穿行在山坡与小村之间,走入愈渐黑暗的夜里。房屋灯光接连点亮,一位裹头巾的妇女跑着穿过马路,把一袋葡萄干塞进我手里。拉拉车基本能走了,我也不觉得特别累。
但就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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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天空的颜色,从某扇窗里透出的灯光,或许是那股我刚开始几乎没有注意到的气味。
它越来越浓。我继续走,不住四下张望,我还思考着这味道究竟从何而来,它已经浓烈地将我席卷。
它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大人们在长途行车后抱着我进屋的时候,走上嘎吱作响的楼梯,经过低声交谈的亲戚,我紧紧闭着眼睛,无须睁开都能辨认出外婆家的房子。那是一种特殊得不容混淆的味道:木柴、布料,夹杂着书的味道。我被放到床上,小心翼翼睁开眼,便看见墙上那幅让我又喜又怕的山羊的画。
此时,在这荒郊野外,正是这种已被我遗忘多年的气味。
我穿过村子,感觉到自己身体沉重起来,脚步也慢下来。我想到了妈妈,想到了那幅山羊的画,那是夏加尔(超现实主义画家)的作品,名叫《我和村庄》。
经过一段碎石滩后,是三道岭煤矿,之前得横穿铁路。伴随着拖得绵长的汽笛声,一节蒸汽火车头拉着一排车厢驶过,跨过铁道,公路变成了黑色。
远处,一座座深暗的厂房塔楼高耸,让我想到山西矿区,想到工人们戴的面罩,和那条注满了牙膏般的河。
我沿着这黑色的路走下去,空气中弥漫着煤灰的味道,随后,我看见它躺在夕阳的金辉中:矿。既没有隧道也没有矿井,不像山西的煤矿般藏在山里,它是露天的。我的目光顺着烟雾缭绕的黑色峡谷投向远方,它直至天边。路和轨道交错,我看见满满的卡车缓缓穿行其间,好似在深深的伤口里蠕动的蛆。
三道岭不只是座煤矿,它还是一座有几万人口的小型城市。我走进一家挂牌上没有名字,只有“旅馆”两个字的旅馆。房间很干净,价钱很实惠,网速很快,工作人员很热情。为此,我将它评为我徒步途中的最佳酒店。前台的工作人员笑起来:他们这儿不为盈利。酒店是矿主开的,主要接待客户或领导,少有游客。
第二天下午,申叔叔到了,从乌鲁木齐骑车而来。自从在武威相机一战后,我们常通电话。他提醒我注意某些难走的路段,以及各地不可错过的美食。
这次他来,是为了陪我走这里和乌鲁木齐之间的风口。这段路上,北风经过山岭间隙后风力猛长,有时甚至能对卡车或者火车形成威胁。我又想起了谢老师的话:注意自己的死脑筋牛脾气,当心戈壁滩的风。
申叔叔的声音回响在大厅里,他喊着我的名字,双臂张开,头戴一顶扁平帽,比我记忆中壮得多。
“终于又见啦,小子。”他说着,给我一个结实的拥抱。
我们在三道岭待了一天。
有人跟我提起过矿地里永恒的火,申叔叔找到一位愿意带我们下去看看的司机。天刚黑,我们便朝峡谷矿地开去。山丘间的小路上,时而有施工机械的大灯迎面射来,紧接着一阵轰鸣,半空中尘土飞扬。到了矿地底,司机关上车灯。黑暗罩在我们头顶,我看见了它们,地下,灼灼发亮,红热地灼烧着,喷出火焰。那是些一燃烧起来便无法熄灭的煤堆,有如地狱入口。
“当心脚下,小子。”申叔叔抓住我的胳膊说。我们站在谷底,被黑暗寂静与尘土包围着。几百米外,施工机车的大灯有如一颗颗星星,一声饱满的汽笛剪断夜幕。
火车。我瞅瞅申叔叔,他是一袭宽厚的黑影。“对了,”我问道,“你说,我们能去看看蒸汽火车吗?”第二天早上,我们俩站在煤矿装载处。
申叔叔拿着一盒烟,递给一双双沾满煤灰的手,我在一旁友好地咧嘴笑着。几句交谈,有人笑起来,紧接着,我们已经站在了车头里。
咔嗒咔嗒、嘟嘟、呜呼。锅炉门唰啦一下开了,我手握铁锹,也被允许给它喂煤。我们在蒸汽机车的车头里,行进于戈壁滩上,那感觉仿佛随时会有印第安人,抑或土匪强盗闪现偷袭一般,我此刻的欢乐无法言表。
申叔叔咔嚓地按着快门,笑着。他不明白我的激动,这样的机车,他曾修理了四十个年头。
我们离开三道岭时,风很大,空中还斜飘着细雨。申叔叔抱怨脸颊上微有些肿胀的感觉,于是用围巾把头包了起来。他蹬着自行车跟在我身边,有时还大声唱起歌来,车后架上的小国旗在风中扇动着。
茫茫戈壁在将自己完全展开前,显得不慌不忙。我们路过店铺、旅馆、加油站,在一家小餐馆吃午饭。餐馆是三个女人开的,我们是店里唯一的客人。饭菜并不特别可口,但交谈很愉快。
她们三人都来自南方,多年前为了生计来此,店里生意还行,总比在家乡好得多。
“我们那儿人太多了。”她们说。我们吃完后,又说我们可以进屋休息一会儿。
“休息?”申叔叔跟我惊讶地互望了一眼。申叔叔解释说,我们还得赶路。“就半个小时。”她们眨眨眼睛,爆发出一阵另有深意的笑声,回荡在墙壁之间。“哎呀!”我们俩又站在路上时,申叔叔叫起来,“你明白她们刚才想干什么吧?”他头朝后一仰,闭着眼睛笑起来。
那是几声响亮的笑,哈哈哈哈,似乎发自战鼓内部,能一直传至地平线上的天山,漾出频频回音。
我们走进戈壁。
我跟他说到小象。“如果你对你女朋友是认真的,那她父母非常重要,”他说道,重复了一句我已听过数次的话,“在你们国外,结婚是一男一女的事,在我们这儿,结婚是两家人的事。”
我应了一声“噢”,又跟他讲了自己见小象父母的经过。听我说完,他笑着摇起头来,“小子,你自己也知道你全搞砸了吧?”我没出声。“不过也没什么,”他安慰我说,“谁还没点自己的问题。比如,我老婆就不想让我骑车出来!”
她觉得这想法又蠢又不安全,怎么都说不通,于是,他只好偷偷买了辆自行车私自跑了出来。出城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在去往哈萨克斯坦边境的路上了。
回来的路上,他遇到暴风雪,得了重感冒,所以没有直接回家。先到朋友家住下,把病养好,洗好衣服,擦亮自行车,然后他才出现在他老婆面前,又懊悔又骄傲。
“那她生气了吗?”我问。
他笑起来,“当然生气啦!那也没办法啊,这回又是一样的。等我回了家,就得收拾家务,擦窗户,洗窗帘。”
路上,我们见到了可谓完美的绿洲,它有如海中的热带小岛般坐落在戈壁滩上。树木、深草、天空倒映在池水上面,还有一座废弃的瞭望塔——童话一般。
两匹马和一头驴站在池塘边。我们走近时,那头驴扬起一团沙尘,飞快地朝我们冲来,径直停在我们面前。噗,一个屁。它耷拉下脑袋,一副不屑理睬的神情。我们俩站住,申叔叔小声说:“别动,谁知道它想干吗!”
世界静悄悄的,我听到一只苍蝇吱吱乱舞的声音,猛地意识到,这可是很久以来的头一次,苍蝇可不会轻易飞进戈壁滩里。
驴又发出一声呼噜,踢踏小跑地回到两匹马旁边,趴了下来。
那模样好似在说:“欢迎来到我的绿洲。”
这天晚上,我们陷入了一场与漫长上坡路的斗争中,我累得几乎倒下。但申叔叔说,坡顶有个收费站,说不定我们能在那儿找个地方过夜。
我们到坡顶时,周围漆黑一片。收费站浸在刺眼的光线中,后面立着几间板房。我们挨个儿问过去,申叔叔又掏出烟来请一圈,几句低声交谈后,我们有了睡觉的地方。
除去几张上下辅,木板房里空荡荡的,房间正中吊着一只灯泡,几个男人一声不吭地进进出出。申叔叔指指一上一下两张床,这是我们的。
我在上铺展开垫子和睡袋,走到外面刷牙。一个男人弯着腰站在脸盆前面,电动牙刷的声音突然显得很响。
工地上的人们睡得早。
有人关了灯,我只还听见几句小声的嘀咕,一切便安静下来。
没过多久,第一声呼噜响起,第二声也紧接而来,整个房间被填充满了,床似乎都在振动。
我把头埋进睡袋里,没用,它们就如割草机一般。所有的贵重物件都在身边,我摸出手机,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好些,但还是不够。
呼噜吞噬了这夜。
我打开手机,选了莫扎特的小提琴音乐会,望向窗户。报纸粘贴在窗栏上,收费站淡冷的灯光照射进来。小提琴的旋律之上盖着呼噜跌宕起伏,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我是最后一个醒来的,耳机线绕作一团,一根挂在我脸上。申叔叔站在我面前。
“你看看我的脸怎么样?”他问。肿胀的部位更突出了。
我们没有立即离开,申叔叔担心天气。前方便是通往乌鲁木齐路上的第一个风口,长约五十公里,天色不妙。
他跟收费站里的人讨论了一阵,怏怏地望一眼天空,说:“我们在这儿待着天也不会变好,出发!”
白黑相间的细长云朵飘过我们头顶。我们经过一块路牌,上面画着几个鼓胀的风向袋,我们的衣服被吹得咔嗒直响。我们几乎不说话,风声大得每一个字都需要吼。时而有一阵劲风刮来,好似威胁着要把拉拉车彻底掀翻。
数小时后,我们看见了戈壁滩中的另一间板房。申叔叔指指那个方向,又指了指自己裹起来的脸。他的双眼显得疲惫不堪,我知道他难受。
“安全生产责任重于泰山”几个字写在房子墙上,房前地面上布满了玻璃碎片。一个男人打开门请我们进去,什么都没问,端来茶和甜瓜。申叔叔小心地揭下围巾,他的整张脸都红了,肿得高高的。
他沉闷地又望了我一眼。
“你得去看医生,申叔叔。”
“我知道。”
离别的场景很伤感。我们站在路边,等过路车捎上他和他的自行车。风依旧在呼啸,无法交谈。我的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我忽然发现自己从昨天晚上起,就再没听到他响亮的笑声了。
一辆白色货车停了下来,快速地讲好价钱,我们把自行车抬到车上,申叔叔坐上了后座。他拉下脸上的围巾,挤出一个疲惫的笑脸,“你自己可要当心,小子!”他说完,紧紧握了握我的手,然后,他走了。
我独自一人,跟这风,一起走。定位仪上标示着我今天的目的地——红山口服务区,山坡上立着的几栋房子。直线距离还有十七公里,但我现在已经累了。
我握紧了车把手,迈步走了起来。
还有九公里,我彻底精疲力竭。我坐到凳子上,喝了瓶水。公路又直又长,陡斜的上坡路。
我望进戈壁滩里,在那棕褐色的远处,傍晚的暮光与空气中的尘雾缭绕而生的迷蒙中,我看见了骆驼。它们逐一排列着,两两之间距离相当,果然和我在西安看见的丝绸之路纪念碑上的一模一样。
申叔叔说,遇到沙暴的时候,骆驼会躺到地上,头避开风的方向,等着,等风暴过去了再走。
我从拉拉车里拿出苹果、饼干和水放到车箱外的相机旁,又翻出手机备用电池,塞上耳机,翻看播放列表,停在Sepultura(神碑合唱团,巴西重金属乐队)的Ratamahatta上。我的目光顺着路面望去,小如蚂蚁般的车辆在日落的光线中奋力爬向坡顶,那坡,好似没有尽头。
Sepultura,我按下播放键,再按下重复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