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

通往保定几乎是一条笔直的路。邻近市区时,一个个灰蒙蒙的村庄有如项链上的珍珠般连成一串,路在这里划过一道道弯。马路上的司机却对这些弯道毫不在乎,所有的轿车、货车、客运车、三轮车都开足马力,从村民身侧飞驰而过,喇叭声歇斯底里。

我决定稍事休息,顺便从旁欣赏一下这份熙攘,便在一家家具店门口搬了把椅子坐下,休息一下对我脚上的水泡也大有好处。四周堆满了已经组装好的沙发和软椅。过了一会儿,家具店女主人走出来,惊奇地瞅了我几眼后,问我要不要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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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妞妞”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一只毛发蓬松、样貌可怜的小黑狗,人们从远处已经能看出她的腿有些不正常。等到她摇晃着尾巴靠近时我才看清,她的两只前爪都生生地折断了。摸过她的人会发现,她身上一块暴露在外的浅色部分,是伤口愈合时没能长回原位的骨头。

“她呀,命大!”女店主推过来另一把椅子。我们的目光越过茶杯,停留在街上往来的车龙上。

妞妞躺在地上,任人挠痒,她粉红色的小舌头满意地在鼻尖上舔来舔去。“我们都可喜欢妞妞了,但她一直很好动,总从院子里跑到大街上,根本看不住。这儿过路的车开得多快啊,终于有一天,还是出事儿了。”

“那是兽医把她救活了?”

“什么兽医啊,我们这儿可是农村!我把她捡回家,也没抱什么希望她能活下来,但是几天后她还活着,拉撒得要人把她抱到门外。‘妞妞,拉不?’我这么问她,如果她抬起头,就说明她要出去。很可爱的一只狗。”“她现在还往街上跑吗?”

女主人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幸好不跑啦!我猜,她自己也吸取教训了。”

走了几公里,我看见一只杂交牧羊犬被拴在路边的电线杆上,四周尘土漫天。它不停地绕着电线杆狂奔,拉扯着链子奋力向上跳,还冲着驶过的车辆狂吠。如此绝望的动物,我心里估摸着它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不幸,或者也只是妞妞运气好而已?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拖着伤脚,继续沿国道走着。忽然,一个与这公路上的忙碌车流格格不入的人出现了:他骑着一辆时下流行的山地车,身穿深蓝色户外冲锋衣,戴一顶米色鸭舌帽,整齐的胡子让他看起来像个日本人。噢,一位日本朋友,我心里想。就在他从左边慢慢超过我,并惊诧地瞥我一眼时,“Hello!”我喊道,他脸上浮现出一个害羞的微笑。接着,他便加快了速度,消失在公路的来往车辆中。走了几百米,我又看见了他。这位日本朋友双脚支在地上,正摆弄着手里的计速器。我想,他大概有兴趣跟我聊聊天,还真是!“你会说中文吗?”就在我以步行的速度从他身边经过时,他问,特地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非常清晰。原来不是日本人啊,我竟有些失望。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脸上一亮,跟在我身边慢慢地蹬着他的自行车,一个接着一个地向我提出更多问题。

“啊,你会中文!”“会一点点。”“你从……哪儿来?”“德国,我之前在北京住过。”“那现在准备去哪儿?”“去保定!”他从车上下来,咧嘴笑开了,“我也要去那儿!我叫朱辉!”

他也要到保定?不过也是,这308国道就是从北京直通保定的。那现在我该怎么甩掉他呢?我可不想跟别人一起走,更不想跟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骑车的人一起走。

“我也不是直接去保定,路上还有别的地方要看看。而且,我走得很慢嘛!”我解释道,试图以此打消他跟我同行的想法,却不大奏效。

“那……你准备看些什么?”

“前面涿州的双塔,比如说。”

“那好,我跟你一块儿去!”

涿州是个中型城市,进了城,国道便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线两边布满了商铺和旅馆,砖和混凝土墙面上的彩色广告显得格外耀眼。自行车、行人穿来往去,唯独那闻名的双塔却不见踪影。我的同伴找人问路后,我们拐进一条蜿蜒在许多居民楼间的迷宫似的小街。

一面刷成白色的墙壁上有一则电器商店的广告:聚宝园,下面印着地址和联系电话。这名字对一家卖风扇和刮毛器的商店来说,也太雅太悦耳了吧。我正忍不住偷笑起来,朱辉突然激动地拽拽我的胳膊,指向小街的另一头。就是那儿了:一座塔孤零零地直立着,并不比周围的房屋高出多少,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将它层层围住,好像给它罩上了葬礼上的面纱。

我们后来失望万分地发现,塔正在整修,不向游客开放。不过,再走几条街还有一座塔。来到塔门口,我们听见几个老太太正在激动地争论。就在发现我们到来的那一瞬间,她们立刻全都住了嘴,用猜忌的目光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朱辉锁上他的自行车。

“阿姨,打扰一下,”他礼貌地问其中目光最严厉、最像管事的那一位,“我想知道,参观这塔要买门票吗?”

“你们不能进去!”她大声说道,站起了身。很明显,她的确是管事的,这座塔是她的,她要保护它不受我们这些闯入者的侵犯。

我们俩一头雾水。“为什么不行啊?”朱辉问。“在装修。”“但都没架脚手架啊!”“那边那块牌子看见没有?”管事阿姨应接道。

将塔与我们隔开的墙壁上,钉着一张锈迹斑斑的告示:“禁止入内”,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心有狗!!!”三个感叹号一个比一个画得低,就好像写字的人正被这些凶残的畜生撕咬一般。

不能进去参观双塔,我沮丧极了,它们可是大约一千年前辽代的遗迹啊。

那时,契丹人统治着这里。他们信奉佛教,英勇善战,统治长达两百年之久。后来,成吉思汗的大军攻至,他们四处逃散,直到最终完全消亡。仅有一些建筑物还遗留下来,涿州双塔便是其中之一。

我正有些心不在焉地寻找着一个合适的拍照角度,只听见一阵窃窃私语。没多久,管事的那个向我的同伴走来。“你那外国朋友,他从哪儿来呀?”还没等朱辉答话,她又已经疑心重重地接着问道,“他的自行车呢?”

最好今天不接着走了,找个旅馆住下来。脚上磨起的水泡实在难受,尤其是两个小脚趾,每走一步都似在受烙铁灼烧之刑。朱辉也同意在涿州住下,特别是当他想起自己在城里还有事要办的时候。“跟人有约。”他笑着说。我们一道穿过市场,来到一个较宽阔的广场上,交换了手机号码,并说好明天早上再在这里碰头,一转眼,他便消失在人群中。

我站在原地没动。这个朱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自己三十出头,家在新疆,是健身教练,现在正骑着自行车到各个城市参加跆拳道培训。他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他的胡子,他悦耳的嗓音,还有他常常挂在脸上的笑容。

忽然,我的惊喜被脚上的刺痛更明显地反衬出来——广场角落里一栋带窗户的房子上,闪着“旅馆”两个字。这些肯定都是“文革”前修建的,我穿过昏暗的大堂,把护照递进前台的小窗户时,心里有些怯怯地想。跟接待说了几句话,递过去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填好表格后,我拿到一把房间钥匙。一边喘着粗气,我一边爬着楼梯。下方的过道空无一人,似不见底,一种奇怪的空间感压迫而来,我加快了脚步。

终于到了房间,我把背包扔到一张床上,自己倒向另一张,两臂张开,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角落里,一只小蜘蛛吊挂在暖气管上。朱辉还在外面,明天,或者从今往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我不知道,反正今天晚上的时间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能用热水泡泡脚,还有几个小时整理照片,写博客。要不要跟当年在法国走路时一样把水泡戳破算了?我抬起头朝窗外望去,天空淡灰的阴影正慢慢融进一帘幽黑里。一个寒战,我突然觉得全身发冷。距第一场霜冻,还有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