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

沙,我很高兴自己到这里只是来玩儿的,双脚下陷,向上迈出的每一步都伴随着一小段下滑。

我能感觉到地表在我趾间的移动,这里的沙远不如敦煌鸣沙山那般烫人,但当时还是八月,现在已经十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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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爬上沙丘顶,满头大汗,外套铺在地上,相机和三脚架放到上面,幸好,拉拉车被我留在了宾馆。

眼前,一片凝结的黄色浪涛:库姆塔格。这个词在突厥语中的本意是“沙山”,果不其然,这绵延沙山铺展开来的广阔着实令人心生畏惧。

我身后,是绿洲城市鄯善,目光从城上掠过,还能看得好远。我看见它的树,它的房屋,它的中心广场,广场周围,最高的楼房聚成一团,好似意欲闲聊的人群——城内居民多是维吾尔族人。这里与许多绿洲城市一样,主要发展农业及旅游业,人们以种植瓜果、棉花为主,只有四轮驱动汽车才敢进入沙漠。

我很庆幸自己不必穿越这片沙海。

我需要公路、碎石道,或者被人踩出的小径,但最需要的还是人。申叔叔发来短信说他出院了,医生估计是过敏。吴江回陕西了。

走完我们的三十公里后,我们一起吃了罐头黄豆。有老农送给我们一个瓜,我们聊天说笑。

到了鄯善,我打车送他去火车站。

我在沙丘顶坐了一阵,又拿上我的东西,决定再往沙漠深处走走,定位仪带在身上。

我在各个沙丘爬上又爬下,能感觉到脚下沙砾温度的变化。不知何时,最后一瞥那笼罩在雾气中的城市,我终于找到了它:站在此处能见的只有天空和这大漠。

我在雨中离开鄯善。拉拉车已经很久没有跑得如此顺畅了,我把它送到工匠铺里彻底翻修了一次。我自己也感觉身体休整好了,精神又充沛起来。这两天,除了吃东西和在城里闲逛,我什么都没做。我给小象打电话,她已经回到慕尼黑,事情多,过几天再跟我多聊会儿。

晚上,我来到一座小城。城里摩肩接踵,正碰上赶集,有买有售,讨价还价声在马路上方来回蹿跃。我拖着拉拉车扎进熙攘的人群,收获了在别处也曾收获过的眼神。无论在位于山西的山中还是在广阔的戈壁滩上,无论在乡镇还是在大城市里,总有一些人绽放着笑脸,一些人指手画脚,一些人窃窃私语,一些人满目猜忌。我友好地微笑着,打听起宾馆来。

走进一幢房子里,一位很老的老太太努力跟我解释,虽然她有两间空房,但不能留我过夜,出于某个我没听明白的原因。我正问她可否破一回例,有人忽然递了一根蜡烛和一把钥匙到我手里。我找到房间,打开门,乱按了几下电灯开关,最后还是徒然地坐到床上。一个年轻男人手拿打火机出现在门口。他点上蜡烛,开始道起歉来。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因为有维修工程,整个小镇都停电。

蜡烛在燃烧。

夜幕蓝幽幽地落在这个没电的小地方。外面,人们在汽车大灯的光线中聚在一堆,烤肉的香气透过窗户飘进来。我躺在床上,给小象发了条短信,描述此刻的浪漫。

然后,我便睡去了。

幸好维吾尔族人烤馕不用电。第二天上路时,我立在路边注视着一个年轻男人。他在空中飞转起面团,直到它变得又薄又圆,接着他将它贴在黏土烤炉的内壁上,等上一会儿,再把它拿出来。这块热气腾腾的黄金馕,是我的。我用双手掂拿着它,面饼香、烤炉香还有这整片维吾尔族大地的香,一齐在我嘴里绽开。

这一天有如馕里层的面饼般柔软。天气温煦,双脚似乎无须指令便会自动前行。它们驮我下坡,经过一个个维吾尔族小村落,村内有清真寺和许多箱子状的方房子。这些房子仅由四面墙壁和屋顶组成,墙上布满小孔。一个会说普通话的小男孩告诉我,它们是制作葡萄干的阴干房。

我还注意到,维吾尔族人另有一点让他们更显可爱: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搭着葡萄架的庭园。其中大都以木架做顶,葡萄藤盘绕其间。架下,在这片世界上最甜美的阴凉中,摆着一张床。

越朝前走,村庄越小,各种声响越轻,不知何时,我离开了最后一个村子,拖着拉拉车走在田间小路上。

接着,我看见了它:火焰山。

它其实不是真正的山,而是光秃秃的红色土丘,嵌在坡上的生硬纹路和褶皱,看上去倒还确有几分像火焰。

火焰山的名气,源于许多中国人对它怀有的美好想象,它曾出现在那个一千多年前一个和尚去印度取经的故事中——《西游记》。

故事讲的不是真正由此经过的玄奘,而是很久很久之后,他所成为的那个传奇。在这部明代小说中,他与徒儿必须克服途中的各种艰难险阻。火焰山高温难耐,他们无法跨越。猴王偷来魔扇,给山降温。

我进入一条碎石路,路直穿于峡谷的半山腰上,两侧沟壁光秃陡峭,只在深深的沟底有一条细流,水边蕴着几点绿色。

它们微小纤弱得好似试管内的孢子,有如万物的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