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中

高昌古城外,有维吾尔族小朋友在嬉闹,其中几个的发色浅得泛金。一见我,他们都咯咯笑起来,我也回以一笑。当他们听说我不懂维语,但会说普通话的时候,我又听见了那个词:阿甘,久违了。

太阳火辣辣地停在天上。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我把行李留在售票处,走进了四四方方的废墟里。一片易碎的棕色,多处已经没了房屋的轮廓,有的只是一个个无甚形状的土堆。走在灼热之下,我无法想象这里曾是一座王都。

玄奘西行途中曾长留于此,当时的高昌是丝绸之路上最繁盛的枢纽城市之一。几百年后,蒙古人将它摧毁得如此彻底,以至后来人们都放弃了对它的修复。

我想找块阴凉地休息一下,但根本没有。在这座昔日城市的灰土方块间转了一阵后,我朝着城中心走去。那里立着几栋较高的房屋,其中一座很像佛教的窣堵坡,外壁上布满了小龛格。格里肯定有过各式各样的雕像和壁画,几处还有些模糊的印迹。

一位长胡子维吾尔族老人正坐在地上吹笛子,神色倦怠。天很热,我静静地听着笛声,眼盯着空荡的龛格。

一个旅行团出现,他们是我见到的第一拨除我自己以外的游客,团里有个导游。高昌古城的历史从她口中滚滚而出时,我带着几分犹豫站在一旁。然后,我问她龛格里的工艺品都上哪儿去了,“文化大革命”,还是二十世纪初的欧洲人者?

她摇摇头,多数都是本地人干的。一些人觉得自己有义务毁掉它们,还有人来这里挖找可用的建筑材料,或者把这里当作了自家仓库。我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那吐峪沟的石窟呢?也是被当地人破坏的?”

她点点头。

旅行团离开了,笛声也停止了,我来到一个出售纪念品的摊铺前。摊铺就架在废墟间,长长的布帘拉成一块顶盖,帘底下的桌子上摆放着各种纱巾、小挂件和首饰。

几个小贩坐在货物间的椅子上,他们一发现我,便开始朝我又挥手又招呼,想让我买点什么。

但我眼里只有他们布帐下的阴凉。

这里,只有他们、我、废墟、太阳、阴影。

我飞快地从几张茫然的面孔前跑过,站到布帐下,长吐了一口气。

一个戴着回民小帽的胖男人首先反应了过来,他冲我笑笑,推给我一张凳子。

“幸好你没在夏天来,”他说,“那才真热得让人受不了呢!”

“噢。”我颇感震惊,同时在努力摆脱两个女人想让我买几条纱巾的纠缠。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我的惯用方法便是告诉他们我徒步旅行,就算想买也不行,带着不方便,这个办法比跟他们久久争辩不清好得多。

“徒步?”她们望望我,脸上写满了不相信。

那胖子倒很泰然,“男人嘛,就该有些经历。”他说道。这几乎是我听过的最好的解释了。

我在布帐下坐了很久,跟小贩们聊天。他们中有汉族人、回族人,也有维吾尔族人,个个都对现在的生意状况失望不已。

缘由是奥运会。

“所有人都跟我们说,今年,来中国旅游的人数会飞涨,”胖子说,“那我们当然得做好准备啦,下了更大的订单。”

“结果呢,一个人都没来!”他老婆愤愤地说。

我想到自己八月份在北京延长签证有多难,事实的确如此:外国人根本来不了,因为中国几乎不发签证。国内的人也来不了,这段时间外出旅游太麻烦,政府在方方面面都加大了安全管治的力度。

我们坐在布帐底下,喝暖壶里泡的茶,吃葡萄干,一直聊到太阳下坠。日光不再烫人,只还柔暖地洒溢着。

又来了一个旅游团,人数不少,肯定能坐满一辆大巴。团员个个戴着帽子,胸前挂着闪闪发亮的相机,带有几分出神地环顾着四周。

“韩国人。”胖子说,其他人也跟着点点头。

这群韩国人经过我们面前,前往窣堵坡的广场,我又听见了维吾尔族老人的笛声。几分钟后,他们看完了,原路折回。那些眼神是缺席的,他们没看见我们。

我们跳起来,叫着,挥着手,将纱巾和首饰朝外递去,没有任何作用。

两个小姑娘离开队伍,朝我们这边走了几步,但立刻就被队里的人唤了回去。我们又喊了几声,旅行团走了。笛声停止了,一切又安静下来。

“瞧他们那样儿,好像我们卖的是假冒伪劣的东西一样,”一个女人说道,绕着手里的纱巾,“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在这附近生产的,我们还得交摊位费。”

“破韩国人。”我说道,努力不去想自己跟纪念品商贩做出过多少次轻蔑的手势,以示我的厌烦。

这天晚上,我到了布尔汉家,摊铺上的一个维吾尔族人。高昌古城外的村子里没有旅馆,他说我可以去他家过夜,吹笛老人也一道。

我们来到一扇大门前,走进内院,院里的葡萄架下摆着一张床。一个小男孩朝我们跑过来,布尔汉的儿子,他的普通话说得比爸爸好。

我们走进屋里,脱了鞋坐到地毯上。布尔汉搬来一张矮桌,小儿子端来茶,茶里有大块大块的冰糖。我回想着自己上次喝这样的茶是什么时候:在巴黎的大清真寺里。

吹笛老人几乎不会说汉语,他脸上含着笑,在抽烟。布尔汉紧锁着眉头,讲起了他的困境。

生意做不下去了。去年他还雇了几个小姑娘穿着维吾尔族的传统服装供游客拍照,收入不错。

现在几乎没有游客来,这些小姑娘也不干了。他还有这个吹笛人和他的摊位,但这两项收入远不够维持。

晚饭是热奶泡馕、炒鸡肉和蔬菜,鸡是布尔汉的父亲听说我来了亲手杀的。

“我父亲是村里的阿訇。”布尔汉说道,声音中流露出几分骄傲。阿訇应该与阿拉伯语中的伊玛目相当吧。

我正努力拼凑着客气的词句致谢,他却摆摆手,“我们维吾尔族人就是这样。”

他父亲对他很不满意,他说。作为村里的阿訇,父亲很受全村人的敬重,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用不道德的方式赚钱。

“不道德?”我问。

布尔汉放低了声音,“那些穿传统服装的小姑娘,这可不是什么体面的工作,还是你们那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

“在德国,一点问题也没有。”我说。

他怔怔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在这儿就有问题。”

饭菜好吃极了,鸡肉细嫩,奶泡的馕从外暖着心。吹笛老人和我专心地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布尔汉只闷闷不乐地在碗里挑了几筷子。

“我本来想去内地,兰州,说不定。我有一个表哥在那儿开餐馆,我要是去了,肯定挣得不错。”他叹了口气,“但我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说太危险了!”

“危险?”“是,内地城市人太多,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跟我们这小村里可不一样。”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我父亲希望我也跟他一样,当农民。”

他又沉闷地望了我一眼。

上床睡觉的时间到了,吹笛人以一个庄重的手势跟我们道了晚安,布尔汉指给我看电灯开关和洗手间。

我把垫子铺在地毯上,躺了下来。地板很硬,如果在刚开始徒步的时候,我一定睡不好,但现在我已经习惯多了,就像走路带来的疼痛感也少了许多一样。

我等着,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然后给小象打电话。

她问:“你在宾馆吗?”她想视频聊天。

没有,我说,我在村里维吾尔族人家。

“那就改天再说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