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

我来到了吐鲁番,这座城市位于海平面以下很低的位置,是全中国夏天气温最高的地方。

我跟布尔汉道过别,揉揉他小儿子的头发,便穿过维吾尔族村子,向北走去。没过多久,火焰山再次出现在前方。我来到一块为纪念《西游记》而修的场地,四下充溢着鲜艳的颜色,场地中间竖着一根巨大的温度计。我碰到一个来自香港的旅游团,正拿这些俗气的建筑取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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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问我为什么走路,我说,我想经历点什么。

日落时,我到了吐鲁番。在一家大酒店要了个房间,便直直地倒在了床上。我给小象发了条短信,她回复道:我们明天再说吧。

今天就是明天,我睡了很久,又写了博客,整理了照片打发时间。

刚过四点,她的名字在我的电脑屏幕上闪跳:小象。

我双击她名字旁边的照片,黑色的窗口弹出,铃又响了一会儿。咔嗒一声,画面慢慢呈现。我看到了她:她在她慕尼黑的房间里,身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杯茶,她望向摄像头,样子很美。

“嘿,”我说,“你很好看。”她微微一笑,移开了目光。

然后她问:“你住的地方好吗?吃的好吗?脚好吗?”

我说,一切都好。我只是得快点走,如果想在冬天到来前进入比较好走的地区的话。或许可以找个地方过冬,学俄语,没准儿还能和她一起,在她放假的时候。

沉默。

我问:“你怎么样?”

沉默。

“雷克,”她说,她从没这样叫过我,“我们还是分开吧。”

我既没有被吓到,也不觉得惊讶。我问:“这次又是为什么啊?”

她说,她曾经一直想要我在她身边。她甚至暗暗希望某片地区动乱,我不得不停下来。后来她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比她重要。

我问,那这个夏天不算吗,我们去成都去海南不算吗,我到慕尼黑去看她不算吗?

沉默。

她换了语言,用德语说道:“我们真的完了,我认识了别人。”

到了某个时刻,再也无话可说。她不说话,我把鼠标移动到“结束通话”的位置,按了下去。我知道,通话窗口在我松开手指后才会关闭。我又看看小象,她把头扭到一边,我松开鼠标,窗口关闭了。

屏幕空空,她不在了。

我到床上躺下,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一开始还什么都没有,只有房间的白,床单的软。

随后,认知才真正到来。先是一滴一滴的,然后成了一场暴风雨,最终,它像海洋般吞噬了我。

小象真的不在了。

我哭累了,给爸爸打电话。他说:“噢,太糟了。”别忘了喝水吃饭,他说,他很想抱我一下。

我需要空气,我冲出房间,穿过过道,走下楼梯,经过前台,跨出大门,站在室外,我环顾四周。

留着髭须、穿着制服的维吾尔族保安看起来个头挺高,我朝他走过去,伸开双臂,他纳闷地瞅瞅我。然后,我拥抱他,眼泪滚落到他的外衣上。他拍拍我的肩膀,喃喃自语地说了几句维语,好像人跟鸽子咕咕讲的话一般。

我接着走,沿着路边走到街拐角的一家餐馆,我昨天晚上吃饭的地方。餐馆老板来自四川,小象的家乡。他们问我是否一切都好,我收住眼泪,任意点了两道菜打包,又回到了宾馆。

走进大厅,经过前台,脚刚踩上第一级楼梯,我又转身退回去。

“这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外国人吗?”我问。前台的工作人员疑惑地看我一眼。“我想认识外国人。”我说道,努力让这句话听起来正常。她点点头,五楼住着两个荷兰人,这里除我以外仅有的外国人。她的语气中带有一种奇怪的弦外之音,但我没有细问,径自朝楼梯间走去,过道又黑又深。我手里拎着装满食物的塑料袋,站在褐色的房门前,深呼吸了几下。荷兰人,我心想,大多体形高大,情绪稳定。我敲了两下门,门开了,一嘴巨大的黑胡子出现在我面前。我看见一件长袍、一顶白色小帽,还有一双黑色的眼睛正亮闪闪地盯着我。“不好意思,”我用英语说,“我在找来自荷兰的客人。”他朝屋内吼了几句,第二个“胡子”出现,他相对而言没那么令人生畏。

“我们就是从荷兰来的,”大胡子说,“你想干吗?”“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们是荷兰人。”“我们就是荷兰人。”他的眼睛一闪一闪。“但你们本来是哪里的?”“阿富汗,你到底想干吗?”我拎着塑料袋站在走廊里,思量着是否该转身走开作罢,但最后还是说:“我想要个拥抱。”

胡子上方的两双眼睛惊得瞪圆了起来。

他们直直地注视着我,在我解释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我说到自己本来计划从北京走路回家。说到她不在了,说到我把一切都毁了。我的眼泪滚落到地毯上,装着饭菜的塑料袋在我胳膊上沙沙作响。

他们两人都看着我。

“一个拥抱?”大胡子最后问,“跟我们俩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