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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达乌鲁木齐时,朱辉还没来,只有申叔叔在。我站在城南一家宾馆门前等他,他骑车过来,一见我,他满脸惊诧:“小子,瞧瞧你都成什么样了啊?!”
我勉强挤出一个歪斜笨拙的微笑,最近这几天,我整个人都被吸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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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早晨,我在一个后院醒来。那里的时间似乎停止,尘埃、红砖,还有大幅标语。我跟收留我的人家道别,前夜听我诉苦的阿姨送给我一句话带着上路:“时间会证明一切。”
出发的时候,天空又清又蓝。我从风力电站的一个个风轮边走过,穿过桦树林,有时也能看见山。后来,我拐入一座山谷,空气变得混浊阴霾起来。我知道,城市不远了。
身边转眼间满是车辆,公路变宽了,送我走上一座又一座桥。我的下方有水渠、铁轨,还有一条六车道高速路,一块大牌子上写着“创建和谐天山”几个字。
接着我便走进了城,路将我带至一条延伸向远方的大道,两旁的树木早已抖掉了所有叶子,树枝几乎都光秃着,地面上铺盖满橘色、黄色的落叶。
申叔叔站在我面前,他来接我去城北,机场附近,他家在那儿。
他问我:“你吃早饭了吗?”
我摇摇头,于是他带我走进一家小馆子,点了份饺子放在我面前。
我无精打采地拿起筷子在盘里拨弄了几下,申叔叔盯着我看了一阵,然后开口说:“我最近读了篇文章,文章里说,每一个人在世界上都有二十万个适合做伴侣的人。”
我没吭声。
“二十万,科学计算出来的!”他指指我面前的饺子,“快吃!”
这一天,我在城里走了11.9公里。申叔叔在我旁边蹬着自行车,跟我说话。他反复说到那个二十万理想伴侣的科学理论,又充满憧憬地为我设想起我再见到自己家里人的情景,假如我还是决定回家看看的话;他还跟我说起乌鲁木齐的独特之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座城市离大海的距离比它更远。
我没有一直在听,我看着街道上的往来车辆、房屋还有树叶。天变清澈了,也变蓝了。我恍惚觉得回到了自己近一年前离开北京的那个秋日,仿佛我又转回了原地。我看见购物归来的老两口,慌忙望向别处——不能让申叔叔看见我哭。
下午,我们站在另一家宾馆门前,宾馆是申叔叔选的,他认识这里的老板。
他帮我卸下拉拉车上的行李,我没准备留下多少东西:登山杖、水桶、洗脚盆、固定背包用的带子、修理工具和那两张凳子。
储备食物反正已所剩不多。
申叔叔问:“你想看看我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吗?”
我摇摇头。
他拉着拉拉车走了,我和自己其余的行李待在房间里。
晚饭时间一到,他就来了。我说自己不饿,他对此全然不理。
我们进了一家维吾尔餐馆,有抓饭、羊肉和葡萄干。
他想看看小象的照片。我把钱包放到餐桌上,钱包里有一张我们的照片,是我上次去看她的时候,我们在慕尼黑的自动照相机上照的。照片是黑白的,我俩的表情都傻透了。看见它,我的心猛一扯。
“也没多好看嘛!”申叔叔说着,笑声有些过分响亮,“像她这样的,到处都是!你看这鼻子,确实不怎么美观。”
“申叔叔,谢谢你,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应道。
这天晚上,申叔叔把我送回宾馆后,我又出了门,给小象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我要去慕尼黑。她的回复是,我去不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站在小巷里,周围很暗,从几扇窗户里透出灯光,还有几扇蒙上了雾气,有人在煤炉上烤羊肉。行人往来,成群结对或独自一人,我孤单地站在中央。
申叔叔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叫我快回宾馆,几分钟之后,他出现在我的房间门口,怀里抱着一只小狗。
“来,我老婆的狗。”他说着,把它放到地上。
这狗简直就是一根神经质的棕色肉肠子,我坐在床上,它就在地上蜷作一团,不断试图跟我的腿交媾。申叔叔坐在沙发上,欣慰地看着我。
“你终于又笑了,小子。”小狗把我整只手都舔得湿答答的时候,他说。
第二天早上,他拽着我去吃早饭。等我吃完,他便指了指我的头说:“小子,是时候了。”
我咽了咽口水,我知道它迟早会来,但自己还没准备好。“我做不到。”我哀求道。
四十五分钟后,我的头发和胡子都被剃掉了。坐在理发店里,我身边围着好几个人,一个个都兴致盎然地看着老板用推子推掉我剩余的碎发。镜子里,与我对视的这张脸孔晒黑了,眼窝深陷,我突然觉得头很轻。
我朝四下望去,有些无助地找申叔叔。他一惊,笑起来说:“原来你还真是个小伙子啊!”
朱辉打来电话,他的火车刚到,正在过来的路上。
一见我,他便大声笑了起来。“小雷!”他喊道,“从北京到这里这么短的路,你花了一年才走到。现在我们终于见面了,你还哭丧着个脸?”
他带我去商场买些新的衣物,运动鞋、外套、裤子和衬衣。
将它们都穿到身上,我看着镜子里的我,觉得比上午在理发店里更加陌生。
这是我在新疆的最后一晚,我们一起进了一家门面很大的火锅店。“火锅,跟当时在固城一样!”朱辉说着,眼睛一闪一闪。我们总共六个人,他还请了自己的朋友。
我们吃着,喝着,申叔叔表扬起我的好胃口。我说到自己一年前怎么从北京出发,因为我想经历点什么;说到我起初怎么认识朱辉,怎么认识申叔叔,后来怎么跟谢老师、跟我弟弟走戈壁滩;说到小象,说到我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说到我明天要飞去找她,就为至少再见她一次。
等我说完,朱辉的一个朋友站起来,端举着杯子,已略有醉意。
“我们的德国朋友雷克,”他说,“我很高兴我们中国有一个姑娘能让你产生这么真挚的感情。但愿她能听你解释,无论你以后留在她身边,还是回来继续走,只要你开心就好!”
我举起杯子跟他碰碰。火锅在我们中央翻腾,桌上其他人都注视着我们。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便说:“谢谢,哥们儿。”
我的飞机上午起飞,朱辉、申叔叔和我站在乌鲁木齐机场大厅里,他们俩坐出租车送我过来。
“你还会回来吧,小子?”申叔叔问。
我说我不知道。
“这样吧,”朱辉说,“先回去看看再说,其他的一切反正也跑不了。”
在飞机上坐定后,我给谢老师打电话。运气不错,一下就接通了。
“谢老师,我在飞机上。”我说。
“小流氓!”他心情愉快地叫道。那一刻,那感觉又回来了——和他一起走在路上,脚下是整片戈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