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两兄弟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罗贯中所著《三国演义》的开篇第一句。

我到广场时,朱辉已经扶着自行车在那儿等着了。“早啊,小雷!”他脸上的笑容穿过拥挤的人群。我竟然惊讶地发现,自己看见他也有几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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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了几根香蕉做早餐,我们便上路了。“今天,”他做出一个表演舞台剧般的手势,“我要推着自行车走路,跟你一样,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

出城前,我们在一所学校门口停下。学生们正在校园里做早操,几百,不,上千名学生整齐地列着队,曲伸着手臂,尖锐的口号声从一只有些嘶哑无力的喇叭中传出。远处,从烟囱里袅袅升起的浓烟散开在深灰色的天空里。

学生们将双手慢慢举过头,合拢,我忽然想到了小象。几年前,在绿荫葱茏的中国西南部,她也曾这样站在操场里:扎两条辫子,双臂伸开,满怀着一个个梦想——她那时就已经想去德国上学了吗?

“Hello!”几个学生发现了我们,鼓足勇气喊出一句英语。“How are you?”他们问,我清晰地答道:“Fine, thank you.”在我回问“And how are you?”时,只有一阵嬉笑传来,还有几双手举起来害羞地蒙住了脸。

一位老师走过来问我们是否需要帮助。我回答说,我们俩一个来自德国,一个来自日本,能不能领我们简单地参观一下校园。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朱辉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学生们个个都兴奋不已地看我如何与校长握手,如何有模有样地拍几张照片,如何赞扬他们学校和涿州市。

回到国道上,朱辉再也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起来,“他们真以为我是日本人!哈哈!”他忽然停下脚步,一脸疑惑地望着我问:“我真的像日本人?”沿着尘土漫天的辅道走了几公里后,我们又看见一所学校。公路边高高的围栏内,是一片铺满红色和蓝色毡垫的操场,还有很多枪刀棍棒。一名健壮的教练站在旁边,挥着教鞭发号施令。朱辉忽然激动起来。

“原来是一所武术学校!”

孩子们都一副小学生模样,整齐一致地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操练时还不时朝我们瞥一眼。有几个害羞地抿嘴笑着,哧哧的笑声此起彼伏。教练发现了我们,怔了一下,便一言不发地挥手示意我们进去。

这里的生活对孩子们来说肯定不容易,走在楼上空荡荡的寝室区时,我心里想。朱辉留在楼下接待室跟教练探讨起各种教学和训练方法,我则带着相机四处转,寻找些摄影题材。

构成这里生活的,似乎只有两大主要部分:纪律与俭朴。每十二个人一个房间,屋里除了绿色上下床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家具。私人物品我一件也没看到,只有一张手写的作息时间表贴在墙上:起床,早上六点十分;灭灯,晚上八点半。其间的每一个小时都被操练、上课、吃饭、保洁安排得满满的。这里没有周末,每天一样。

一个羞答答的小姑娘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我身后的门边站着。她是老师派来回答我的问题的。

肯定是朱辉告诉了他们我是记者,我一边猜测,一边指挥小姑娘摆个姿势照相。她今年十五岁,到这里已经半年了。最初是为了减肥来的,她告诉我。经她一说我才发现,她的确有些胖嘟嘟的。

“我以前很胖,”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所以我爸我妈才送我到这儿来了,要住六个月。”

“那你不是就快可以回家了?”

“本来是的,”她的笑容又展开了些,“但我想在这儿待下去,这儿挺好的!”

接待室里烟雾缭绕,朱辉和两名教练谈兴正高。我端着一杯茶,在挂满奖状的墙边溜达。这时,门开了,操场上那名强壮的教练走进来,板寸平头,宽颊骨,方下巴,近看他显得比先前更加健壮。

“啊,德国人!”他听了我的自我介绍后叫道。还没等手里的茶凉到可以入口的温度,我已经卷入了一场有关纳粹和二战的讨论之中。

再回到国道,朱辉和我开起了那位教练的玩笑。他的那些理论!让我感到高兴的是,我的这位同伴不仅性格和气,而且还时常给人些小惊喜。

“来,我们稍微绕个道!”他指了指主干道车流一侧的岔道,“桃园结义的那个桃园就在前面,我们得去看看!”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三国演义》里描写的地方真的存在?而且就在我们的路上,在华北平原?我的眼前顿时出现了一个个高大威武的绿林好汉,手持长枪,身着铠甲,长须迎风,怒发冲冠。刚拐上长满桦树的岔路,朱辉便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讲起故事来。那二十一世纪经济迅猛发展的人民共和国被我们遥遥地留在身后,空气里充满着来自远久的马蹄声、战场上厮杀的声音、兵器间碰撞的声音。

公元184年,大约在秦始皇统一中国四百年后,汉朝摇摇欲坠:粮食歉收,洪灾泛滥,游牧民族入侵,朝廷已经病入膏肓。高高皇城内,荒淫昏庸的灵帝不理朝政,宦官专权,朝堂上阴谋奸计重重。全国各地爆发起义,领袖人物趁机掌权。

这场由此而生的战争持续了近一百年,汉王朝灭亡后,曹魏、蜀汉、孙吴三分天下。近两千年来,这段在中国历史上被称为“三国”的时期为亚洲文化孕育了多少战役传奇、多少良谋上策、多少英雄故事。

谁又会想到,这个满地桦树、农产丰盛的小城市涿州,曾经在这段历史中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呢?正是这一年,公元184年春,一名鞋匠、一名屠夫和一名武士相会于此,寒暄罢,共谋大计。

第二日,三人来到屠夫家桃园内,在粉白交错的缤纷桃花中饮酒结拜,只为报国大业。三十几年后,出身没落王室之家的鞋匠在西方建国,国号蜀,自此,刘备之名,无人不晓。

他的两位兄弟,惯用丈八蛇矛的屠夫张飞和手持大刀的美髯公关羽,都因其忠诚勇武的形象而被历代传诵。

至今,张飞的样貌大多目瞪珠圆,为的是表现他为保护主公刘备誓不合眼的决心。而关羽更被尊为神:不计其数的人家中、店铺内都挂着他的画像。须髯甚美的武帝,任凭世纪流逝,护佑着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可以算是南方人最为敬重的神祇之一。

“前面就是他们当时喝酒结拜的地方!”朱辉指着一堵红墙说,满心喜悦地咧嘴一笑。售票处的两位老人正在专心地下象棋,不过还是卖票给我们,并提出可以在我们参观寺庙时帮我看着背包。

寺庙?

通道尽头是一个宽敞的院子,院子的另一侧还真有一座新建的张飞庙。红砖砌成的墙身,优雅的绿瓦飞檐,汉白玉台阶边立着的细栏杆,倒也不是无法入眼,但实在太新、太完美了。

朱辉指给我看一块写着“桃园”二字的指示牌。转眼间,我们已经置身一片枯树之中,它们一个个干秃得好似倒插在土里紧绷的手指头。树丛中间有一座台子,上面立着三兄弟饮酒的彩陶人像。

油乎乎的帽子和长长的胡须使他们看上去像三个特大号的花园装饰陶俑,我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

“请问《三国演义》里描述的那些美丽的桃花在哪儿呢?”我问。朱辉笑起来,“现在已经快冬天了呀!当然没有花啦,不过说不定他们将来会种些塑料花代替?”

寺庙里,一位老道正在看报。游客们付给他些零钱,他便替人算卦。像酒店里的大堂侍者一样,朱辉伸出一只手臂,满脸期望地看着我,“多好的机会啊:算算你能不能走到德国!”

千万别,我怕的就是这个!早知道就不告诉他我的计划了!我不安地原地踱来踱去,一再向他示意性地望向门口,朱辉则跟老道士小声地说着什么。

“抽一个!”他举起一只装满竹签的筒,响亮地对我说。好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抽出一根签,放到老道士皱巴巴的手里。

“嗯。”他一边低低地应了一声,一边研究着手里那根签,并将它放在一张纸上,慢慢移动对比着。我不解地瞅瞅朱辉,他却只高抬了一下眉角。

“啊,”老道士终于开口了,他双手握签对着我说,“你的目标都会实现,生意也会成功,你的后代都是大学生。”

哈!

我谢过他,放了一些零钱在桌上。离开寺庙和桃园,我们抄捷径回到国道。我强迫自己加快速度,今晚要想走到高碑店,路还远着呢。脚上的水泡却折磨得我一次又一次停下来,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