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你没做错什么

明天就要离开奇特旺了,下午要参加酒店组织的最后一次集体游览,游览的项目是个重头戏--坐独木舟去雨林里观鸟看鳄鱼。KC考虑到我们这支队伍里潜在的民族分歧,很大气的安排了两条船,一条船上坐着印度大家庭,一条船上,除了船夫,只孤零零的坐着我,和王灿。

船从河边出发,顶着烈日,缓缓的往雨林里划去。河面忽窄忽宽,茂密的雨林在头顶时聚时散,阳光一柱柱的散在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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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划的很慢,船夫不时站起来,用英文指着某棵树,让我们留神:看,鸟!我们就立刻操起望远镜,一阵扫视。

小独木舟吃水很深,我们的船舷几乎快要和水面持平了,这搞的我很紧张。但坐在船尾的王灿很悠闲,脚搭在船边,斜靠在座位上,一边喝着罐装啤酒,一边嘴里哼着歌儿,调子荒腔走板,但一刻都不间断,就这么在我脑袋后面像废气一样打着旋。

当王灿把陈奕迅的《好久不见》糟蹋的面目全非时,我终于忍不住了,回头瞪了他一眼,因为他是这么唱的:“我来到,你的城市,你却不管顿饭吃……”

看我回头瞪他,王灿也眼睛一眯:“干嘛?”

“小点儿声行么?鸟都听不下去了。”

“我自己抒抒情,又没唱给鸟听。”

我懒得跟他废话,转过身。身后安静了一会儿,歌声又响起了,这次是:“秋裤, 是否穿上你就那样的酷……”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专门写给秋裤的赞歌。

船划了半个多小时,鸟看了不少,鳄鱼一只没看到,但可喜的是,王灿的歌声也渐渐停了。身后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船都跟着晃起来,王灿一屁股坐到了我身后,没皮没脸的凑了上来。

“哎,程天爽,你帮我个忙呗。”

我不耐烦的转头看他。

“你帮我问问这老头,什么时候能看见鳄鱼啊?”

“你自己问呗。”

“我不知道鳄鱼的英文怎么说。”

我认真看看王灿,王灿也认真的点点头。

“英语不及格,说明我爱国。真的,我那点儿词汇量也就够买瓶啤酒的。”

“你中文说的就特好么?我也没觉出来啊。”

王灿没反应过来,大大咧咧的一笑:“天爽啊,咱俩别打嘴架,出来玩儿不就图一痛快么,玩儿完这两天,不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么,懂点儿人情世故,啊?”

人情世故?!这话从王灿嘴里说出来,简直就像广电总局敬告广大观众,面对裸体镜头不要那么大惊小怪一样荒诞。

一想到广电总局,我心里有了个主意。

“行,我告诉你鳄鱼怎么说,你自己问吧。你想看公鳄鱼,还是母鳄鱼?

“这玩意儿有区别么?”

“发音不一样。”

王灿想了想:“那我看公的吧。”

“行,记好了啊,发音是:male stripper。妹哦-死吹破。问去吧。”

王灿扫我一眼,扔下俩字:“冷漠。”然后站到船夫身边,开始打听。

“呃……where is the妹哦-死吹破?”

老头一惊,没听明白,“what?”

“呃……妹哦-死吹破,I want see妹哦-死吹破。”

“male stripper?you want see male stripper? in here?”

王灿认真点头,“ yes,yes。”

老头直勾勾的盯着他,他以为人家还没明白,就比划了起来,双臂不断合并张开,做出鳄鱼嘴开口的动作,但我想,现在在船夫眼里,他这个动作特别下流。

船夫脸一阵红白变幻,然后操起船桨,把王灿推回了我身后,“we just have bird,crocodile,no male stripper! ”

王灿被船桨按在座位上,一脸莫名其妙。但看到我脸上克制不住的坏笑后,他反应过来了。

“有意思么?”

我笑着摆摆手:“我真没想到,你英文能差到,连脱衣舞男这么实用的词都不知道。”

“程天爽,你说你,整天忙着骗自己,抽出空来就骗别人,累不累啊?你这人心态怎么这么扭曲啊?”

我火气蹭的上来了,“王灿,你对着河面照照自己,看咱俩是谁长了张欠教育的脸。还跟我聊心态,你们这种人,活的就跟手机调了飞行模式似的,懂什么叫心态啊?我明白告诉你,心态这种东西,是用来演的,我今天心情好,我就演一好心态,我今天出门不利,就得靠坏心态来躲小人。成天打了鸡血似的赞美人生,歌颂命运,那是卖安利的。现在你说,我面对你,凭什么要动用我的好心态啊?”

“……”

王灿被我的一大堆话砸了个严严实实,我刚要自行宣布胜利,他却幽幽的甩出来一句话:“嗨,你说这老天爷,给你们女人一张嘴就得了,干嘛还要多送一条声带呢,给这世界添了多少堵啊。”

“王灿!”我伸出手指着他。

“你再这么性别歧视……”

“别用手指我鼻子,我容易对眼儿……” 王灿用力甩开我的手,打断我的话。

战火正要蔓延,前方传开了“嘘!”的一声,船夫用船桨指着远处河边的草丛,“Crocodile!”

我俩同时闭嘴,一人抄起一只望远镜,看向草丛。相隔很远的河边草丛里,真的趴着一只鳄鱼。望远镜里的它,体型没想象中那么大,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

我们举着望远镜看了半天,鳄鱼一直没动,像静物一样不出声的呆着。

“这玩意儿真的假的啊?怎么看着像石膏雕的似的?”王灿捧着望远镜嘴里叨叨,然后扭头看我,“哎,你让老头往近了划划,能看清楚点儿。”

“人家停在这儿让你看,肯定这儿就是安全范围。往近了划,鳄鱼下水了,扑过来,怎么办啊?”

“不可能。鳄鱼脾气肯定比你好。”

王灿拿开望远镜,看向船夫,用手比划了一个靠近的手势。

船夫也懒得跟他计较,稍稍往岸边划了划。

王灿示意船夫再靠近一点,被船夫坚定的摇头拒绝了。王灿不敢再惹人家,只好双脚蹲在座位上,半个身子探出船外,看得都快流口水了,嘴里还念念叨叨。

“我最喜欢鳄鱼了,你看它的皮,嘿,就不像是地球上的东西,那个质感,太帅了。也就鳄鱼配披着这种皮。”

我看着望远镜里,鳄鱼一动不动,确实有点儿像雕像,像是当地人刻了一只放在草丛里,供我们远远看看就可以了。除了王灿,谁会要求人家停下船,在这儿看这么半天。

“……每次我看见那些女的,拎着鳄鱼皮的包儿,我就暴躁,就特想上去给她们抢了,抢了还给鳄鱼。你们丫能生吃一头牛么?你们丫能一年产四十个卵么?什么都不会,凭什么抢人家皮啊?个臭不要脸的……”

比起看鳄鱼,看发痴的王灿更有意思。

“哎,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鳄鱼么?”王灿感慨之余,还想获得一些互动感。

我装作没听见,但王灿没放弃,“你猜猜,猜猜。”

“你是人鳄混血?家里有一半它们的血缘关系,所以看见老祖宗这么亲?”

王灿瞪我一眼,“按说我对皮特厚,特冷血的动物都挺尊敬的,但你真是例外……”

王灿又把身子往出探了探,脚踩在了船舷上,船夫刚要阻止他,我们的视线里,那只鳄鱼居然动了,移动速度还比我们想象中快。虽然离我们的船还挺远,但从望远镜里看,鳄鱼目标坚定的朝我们的船爬了过来。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身后一躲,动作大了点儿,船身跟着一晃。

王灿嘴里正嚷嚷着:“动了动了!动……”

蹲在船边的他,被船身一震,保持着一个乖巧的蜷缩姿势,“唿”的一声,大头朝下的被兜进了水里。

我和船夫都吓傻了,船夫操着船桨就要来捞人,水里一阵扑腾,王灿脑袋上顶着一大堆水草浮了上来。

我和船夫同时出手,七手八脚的把他捞上来,让他在船后坐好,蹲在座位上的王灿,顶着一头水草假发,惊魂未定,吓的跟个小鸡崽子似的,脸色煞白了半天,才吐出一句:我靠,我家这是差点儿绝了后啊。

船夫也吓的够呛,一边嘴里嘟囔着,一边加快速度向前划,没过多久,我们就载着水淋淋的王灿,回到了终点。

下了船,走到河边的一片草坪上,我们等着酒店的吉普车来接我们回去。

王灿一直臭着脸不说话,我也懒得表示歉意。Kc和吉普车迟迟不来,我眺望了一会儿,一回头,发现王灿已经把上衣脱了,挂在河边一棵倒着的枯树上。这树长的十分奇突,已经翻出的树根分成了好几个爪,像是能随时翻身起来,一步一跨的走起路来的一棵树。

王灿光着膀子,在树干上半躺着,一束光柱穿过雨林,刚好打在他肚子上,王灿盯着自己发光的肚皮,脸上露出了一种类似于一见钟情的表情。

周围经过的三三两两的游客,看着这一幕,都窃笑着走过。我凑上去,小声对王灿说:“你再忍忍行么,一会儿就回酒店了……”

王灿摆摆手,直愣愣的抬头看向我:“你有镜子么?”

虽然莫名其妙,但我还是点点头,“有。”

“给我。”

我从包里翻出一个小化妆镜,递给他。

王灿拿着镜子看了看,低头琢磨一会儿,又抬头开始打量我,看的我心里一阵发毛。

“你把你脖子上那个项链也给我。”

我摸摸脖子,上面挂着一个在加得满都顺手买的镂空图腾项链。

“干嘛?你都这样了,还想打劫我啊?”

王灿眼睛一瞪,“赶紧的。”

想到刚刚我对他不义,我也有点儿理亏,就把项链摘下来递了上去。

王灿把那个镂空的图腾小扁片儿按在肚皮上,一手拿着镜子,小心的反射着正中肚皮的光柱,然后抬头看我,兴奋的一笑:“你说,我这么多晒一会儿,是不是能在我肚子上烤出一个纹身来?那就太帅了!”

我看着拿自己肚子开玩笑,后脑勺还盘着一髻水草的王灿,一时间有点儿语塞。王灿也没打算从我这儿听到反馈,闷头开始实验。

一起出发坐船的游客都走的差不多了,草坪上清净起来。王灿还在等着日光纹身的出现,如果这个科学实验真有效的话,我也很想亲眼目睹一个活人的肚子冒着青烟着起来。

这时,草坪后茂密的森林里,响起了一阵铃铛声,叮叮当当的响一阵,然后消失在树林里,过不久,又在森林的另一端响起,那声音脆的特别通透。

我和王灿同时竖起耳朵,追捕了一阵铃铛声,但王灿保持着烤纹身的姿势。铃声断断续续的响着,我越来越好奇,正好森林里走出来一个当地小男孩,他横穿草坪的时候,我凑上去拦住了他。

“会说英语么?小朋友?”

小孩乖巧的点点头,但一开口差点儿掀我一跟头:“What'up!Men?”

看来旅游地区的小孩,从小都接收的是国际范儿的英语教育,我们从小学的那种“How do you do?”简直土鳖死了。

“这个铃铛的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呀?”

“铃声?什么铃声?”

这时森林里正好传出了一阵铃铛的声音,我指了指树林,“你听。”

小男孩解释完以后,转身蹦蹦哒哒的走了,临走前又甩下一句:“see ya! Pal!”

王灿在我身后嚷嚷:“是哪儿的铃铛啊?”

我转身看看他,“是水牛脖子上挂的铃铛。每只牛都挂一个,白天放它们进森林里吃草,去河里乘凉,晚上主人摇一摇铃铛,这些牛就沿着铃铛声回家了。要是哪只牛没回来,可以顺着它脖子上的铃铛声,回森林里找。挺好的吧?那是叫你回家,怕你走丢的铃铛声儿。”

我觉得这事儿挺温暖的,但王灿明显兴趣不大,接着低头看肚子,嘴里说了一句:“不就是一防着牛逃跑的GPS么。那要是牛进了森林,自己把铃铛摘了呢?”

我再次对这人的智商负值感到震惊,脑子里也不能控制的出现了牛坐在森林里,呲牙咧嘴的举着两只蹄子摘铃铛的画面。

“牛凭什么摘铃铛啊?摘了还有家回啊?你会没事闲的把你爸给你的信用卡剪了么?一个意思啊。”

王灿脸上的表情暗淡了一下。

“就跟你脖子上没挂着铃铛似的。”王灿小声的反击了一句。

我被这话堵的一愣。

铃铛声,又响了起来,这次的声音近了很多,仿佛就响在耳旁。仔细听,好像都能听到牛群闷闷的吐气声。

和水牛不同,回家的那个铃铛,确实早被我摘了。我出生的那个山西二线小城,就算全城警钟齐鸣,我也不会被钟声吸引了。

很多次填表,看到“籍贯”两个字,我都会走神儿。籍贯,就是一个能给我父母陪伴,回家吃饭,每晚可以9点钟就上床睡觉的地方,但那里也是一个摔也摔不疼,跳也跳不高的地方。我不是不想回,而是回不去,在北京这座城市呆的越久,就越不能接受自己铩羽而归。

我身上挂着的,是其他的铃铛。一个铃铛是房东挂给我的,每到交房租时,都会急赤白脸的拼命响,一个铃铛,是主编挂给我的,而且是和房东的铃铛绑在一起,有时会形成二重唱。还有一个铃铛,是北京这座城市,挂给我的,每次被它欺负和冷落的心灰意冷,想要卷着行李回家时,就算咬牙切齿的决定离开,但心里总会有一丝微弱的召唤声,就像这铃铛声一样,想要我别走,想要我留下来。

其实我知道那铃铛声,是我摇给我自己听的。

正数着自己身上的铃铛时,现实里的铃铛声渐近,一大群水牛从森林里浩浩荡荡的现身,脖子上挂着的铜铃相互应的响着。水牛群横穿过草坪,铃铛声连成一片,浮在半空,集结成团,撞向半空中快要下沉的太阳。

“疼,疼??”

身后咕咚一声,王灿捂着肚子,默默的抱着树干滑了下来,翻在草坪上。

我凑上去一看,王灿的肚子中央,有一个被晒的通红的小圆点。

“这也不是一下晒出来的啊?你怎么刚嚷嚷疼啊?”

“??实在忍不住了。”

我长出一口气,再次看看王灿,真是觉得他脖子上,除了他爸的信用卡,其实还挂着一个铃铛。这铃铛应该是某个神仙挂的,当神仙老爷每天处理凡间各种祈祷,发现俗世的人都活的身心俱疲,想要找点儿乐子,或是发泄一下愤怒的时候,都会摇一摇王灿脖子上的铃铛,让他演这么一出,给大家看。

KC和吉普车终于出现在草坪边,我和王灿走了过去,王灿边走边揉着肚子。

“哎,其实我晒出来的这块儿,也可以说是一纹身呢。”

我扫了一眼,客观的说:“再怎么看,它也就是一小红点儿。”

“咱们换个角度看啊,这个小红点儿,也可以是从遥远的外太空看到的太阳系。我自己晒出来了一个太阳系。牛逼么?”

我点点头,我真的服了,“您父亲真是养了个好儿子,我真羡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