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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奥斯卡时段
从温暖宽敞的别克车上下来,站在了亮着白光冷清清的晚班地铁里时,我脸上依然带着笑,虽然这个笑容有些没头没脑,虽然晚上演这场戏,花了我一个月的稿酬外加下个月的水电费,但我觉得值,我知道这种行为肤浅,可笑,不踏实,但每个人都有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有的人可以用做慈善去证明自己灵魂的伟大,有的人可以靠抄经书来证明自己的精神的超然,但我,只想用别人的羡慕的眼光,来证明自己活的不错,我在这个城市里,有属于我自己的位置。因为大多数时候,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资格说:我是这座城市里笑着活着的一员。为了这份认可,花多少不该花的钱,演成一个多装逼的人,我都心甘情愿。
回到我五环外的贫穷白领大本营后,我进门把衣服挂好,开灯,点蜡烛。蜡烛是宜家买的,30多块钱一大罐,味道是甜腻的化学香草味,我知道顶级的香氛蜡烛是什么味道,但那些蜡烛每分钟烧掉的钱我负担不起。私下里搞气氛这种事儿,我一向是严格按照预算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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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了妆,敷好面膜,在我的Artemide落地灯旁边坐下来,光正好把我裹住,这盏意大利牌子的落地灯,简直是装精英范儿的最佳良品,从线条到造型,每一处都让人自我感觉良好,意大利原装进口的话,一盏灯13200块,而我这盏,出自淘宝山寨,二百八,价廉物美,山寨万岁。
坐在灯下面,听了一会儿音乐,我突然想起来没留吴亚丽的手机号,没她手机号,怎么跟她汇报我托斯卡纳的行程进展呢,于是拿过手机,开始给老周打电话。
电话响了半天才接通,那头是吵的锣鼓喧天,老周大声的嚷嚷:“喂!喂!蛋清儿啊?”
“你没回家啊?又去哪儿混啦,这么吵?”
老周的语气吭吭哧哧:“没,没有,我们都回家了……”
我也没打算就这事儿追问,“哎,我就问你一下吴亚丽的电话,刚刚着急走,忘了记了。”
“哦,行,我一会儿发你手机上啊!那先这样……”
“好,记得啊……”我正准备挂电话时,电话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老周!你吃不吃猪脑啊?你不吃我们就往清汤锅里下啦?”
这是吴亚丽的声音。原来我走以后,他们接着找地儿吃火锅去了。
老周尴尬的敷衍了两句,把电话挂了,电话一挂,那边的热闹,嘈杂,和依稀可见的火锅蒸汽,立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我这边的冷光源,假蜡烛香,和硬凹出来的精英腔调。
我把面膜从脸上拽下来,狠狠的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筒里,不自觉的说出一声:“至于么?至于嫉妒成这样么?”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报社主编的电话,要我来报社一趟。我估计着是要发旅行经费给我了,于是换下写稿时穿的运动裤,换上一身斯文套装,拎着日式简约风的皮质文件包,风华正茂的出发去了报社。
“小程啊,今天找你来报社,是有件事儿跟你说。”
杂乱无章,墙角还挂着一幅锦旗的办公室里,长的像河豚一样的主编莉莉姐坐在办公桌后,一脸笑意的看着我。
“您说。”
“简单说呢,就是托斯卡纳去不了了。”
“什么?”这一刻的我,看起来应该比较像炸了刺的河豚。
“原因很复杂……哎小程你听说没有,最近意大利正要进行大选,政治环境比较复杂,其实不去也罢……”
“您别跟我整这些没用的了,到底什么原因啊?”
“经费不够。”
“经费不够?”
“派你去意大利的经费,社长没有批。”
“为什么啊?”
“社长说我们的报社并不具备把一个专栏作家送出国去大吃大喝的能力……老实说啊,听他这么说,我还是挺心酸的,毕竟老人家已经上年纪了…”
我拼命按住我那只想要掀桌子的手,你替他心酸?干嘛不替我心酸啊?我牛逼都吹出去了啊!
“小程呀,你别着急,喝口茶,喝口茶。”莉莉姐把茶杯往我面前推了推,我低头扫了一眼,又他妈的是那种小旅馆里送的廉价袋装茶,这报社都开源节流到这个地步了,怎么可能没经费啊!
“不是说不让你出国了,只是要换一个地方去而已。托斯卡纳暂时去不了,我们决定先让你去博卡拉。也是一个好山好水,好吃好喝的度假胜地。”
我暂时松了一口气,早说不就得了。
博卡拉,博卡拉,我在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离托斯卡纳很近的一个地方啊。我脑子里浮现出阳光灿烂,漫山遍野都是葡萄园的一个陌生地方。
“博卡拉也是在意大利吗?去那里是因为那里物价便宜吗?”
“对呀,那里物价可比托斯卡纳便宜多了。不过博卡拉不在意大利,在尼泊尔,尼泊尔的中部。”
“尼泊尔?尼泊尔又在哪儿?”
莉莉姐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如果河豚会笑的话,就应该是现在的她这样。“尼泊尔嘛,著名的尼泊尔呀……”
我彻底傻了,因为我想起来尼泊尔是哪儿了。
尼!泊!尔!从意大利换到尼!泊!尔!这差距也太大了吧?当然,我绝对不是对尼泊尔或者尼泊尔人民怀有不良情绪,而是老实说,尼泊尔这个国家,对我来说实在太陌生了,我的世界版图,是由四月的日本,盛夏的意大利,秋天的巴黎和下雪的北欧组成的,其他的国家和地区,对我来说只要给予祝福就好了,人没必要去的。
莉莉姐对震惊中的我说:很好的地方,很纯净,是世界上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呢,而且,从出发开始,就很幸福,不用准备什么存款证明,不用在职证明,什么都不用,准备好150块钱,就可以去办签证了。
什么?那种地方还要签证啊?没有落地签吗?难道不是在国境边上跟卫兵们打个招呼就可以悠闲的唱着歌溜达过去了吗?
一路脑子呆木的挤着地铁回了家,脑子里频闪着临走前莉莉姐跟我说的话:“别赌气了,你不去,好多人上赶着去呢,写促销文案的广告部的小李,想写专栏想很久了,人家还是正经科班毕业的呢,人哪,要惜福……”
看着书桌上厚厚的欧洲lp手册,意大利的那部分,我都贴上了便签,从侧面看,密密麻麻一厚叠。正发愣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吴亚丽发来的短信:蛋清儿,路上注意安全,替我们多看看,记得多拍照片,我把这个好消息在咱们大同高中同学的q群里说了,大家都替你高兴,等着看你采风的照片!”
看完这条短信,我又接着发了一会儿愣,然后一把抓起像砖头一样厚的旅行手册,往自己的头上砸过来,真指望着能一劳永逸,把自己从这个犯混蛋的世界里,清理出去。
第二天睡醒,我勉强能接受从意大利改为尼泊尔这个事实了。莉莉姐说的对,我不去,有的是人抢着去。从第一次求职失败后,我就明白了和外人赌气是一件当时非常爽事后悔穿肠的事儿。尼泊尔就尼泊尔吧,也算跨出国门了不是吗。
从北京去尼泊尔,要先去成都转机。报社给我买的是一个团购的机票,我上网查了查,有直飞的,也有从广州转机的。但是从成都转机的机票最便宜。而且,因为是团购的机票,看样子我们还要在成都临时组成一个旅行团,一起在酒店住一晚,第二天一起飞往尼泊尔,参加完两天的加德满都行程后,才能解散开始自由行。
旅行社发给我的行程通知里写着:“欢迎各位参加成都—尼泊尔加德满都的幸福之旅。我们将带您去到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一起采摘幸福,抚摸幸福,零距离拥抱幸福。”
这行宣传语,我仔细看了半天。尤其最后三个排比句,总觉得能读出隐隐的粉红色的感觉。
我把准备在意大利穿的复古款连衣裙拿出来,塞进去了一双样子奇丑的登山鞋。最后一次收拾行李时,我一边沮丧的检查行李,一边在心里想“幸福指数”的问题。本来要去托斯卡纳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悠悠的喝红酒的我,现在的幸福指数基本上是负100,所以不管尼泊尔的幸福指数是不是爆棚,对我来说应该都于事无补。
而且,如果说到“幸福”,到底该怎么下定义呢?我已经很久没有给自己贴上“幸福”这个标签了,偶尔会有“还不错”“过的去”这样的生活感悟,但生活里充斥的更多的,还是“忍一下就过去了”这样的励志短语。说到底,日子过得和通马桶差不多,忍着上下翻飞的水花,在心里赞颂自己的伟大。我知道有些人的生活,是在壮阔的大海上扬帆远航,但对我而言,生活只允许我在马桶里活出惊涛骇浪。即使航路险峻,我闯过万难千关,也并不值得多激动的为自己鼓鼓掌。
2011年9月11日晚8点半,我抵达了成都机场。刚走出闸口,就看到了一个老大爷举着一个木牌子,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幸福之旅。”牌子四周,三三两两的站着刚抵达的团友。
这个临时旅行团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单身女孩,大学刚毕业的样子,眼睛瞪的像猫头鹰一样四处乱扫,长的又高又瘦,头发很短,从后面看过去,跟男的没两样。除了我们两个单独出行的,还有一个摄影驴友团,三男两女,脖子上挂着5d相机,各个都背着装尸袋那么大的背包,身披冲锋衣,脚蹬登山靴,有人的背包后面居然还挂着一行军铲,这群男女各个都是一脸的严峻沉默,不就是去尼泊尔旅个游么?整的跟要去雪山深处盗墓似的。
除了这个摄影冲锋团,我们这个旅行团里,还有一个可怕的团体,团队游的噩梦,出国行的克星,那就是——大姐团。
我一个做旅行社的朋友曾经总结过旅行中最让人讨厌的大婶团排名,第一名:美国大姐团。第二名:韩国大姐团。第三名,是台湾大姐团。
美国大姐团恶心人,主要恶心在视觉上。都很胖,丰乳肥臀的,一群美国大姐横跨过广场,简直就像象群慢悠悠的横穿过草原,一时间四周的空气密度都紧张了,心理上有种全世界的黄油都开始融化的感觉。
韩国大姐团恶心人,主要是因为韩国人可能有一半外星人的血统,所以不能够很好的和其他的地球人打成一片。就算是旅游,韩国大姐们也都是统一的身穿花衬衫,扣着白檐帽,手上还戴着一副破破烂烂的白手套,活像是刚从腌泡菜现场硬给拽到了景点旁。不过韩国大姐们倒是不聒噪,顶多是进了商店以后,一群人齐刷刷的大喊一声:“药布!”(老公),就跟集体被摸了屁股似的,吓人一跳。
台湾的大姐团,最大的特点就是吵,而且不管她们的度假地是哪儿,都要打扮成一副去毛里求斯晒太阳的样子。全程相机不离手,一刻不停的照相,照相时是一脸的淡定,扶着花儿看着天面带微笑小腹收紧,但照完以后就要立刻抓起相机查看一遍,而且查看完就要立刻重照一遍:哎呀!这张照片我脑袋后面有柱子挡到了啦!”照相——检查——重照一遍——寻找下一个照相景点,这就是台湾大姐团。
我走到写着“幸福之旅”的拍子地下报了个到,大姐团里一个看起来比较年轻的大姐一脸不耐烦的凑过来:“这下人齐了嘛,可以走了吧?”
举着幸福之旅木牌子的大爷一脸麻木的重新数了一遍人,然后摇摇头:“还差一个。你们先去车上等着吧。”
我们拎着箱子走出机场,看到了一辆早该在十年前就报废的面包车,上面贴着皱巴巴的四个字,当然了,是“幸福之旅。”但以这辆车的破损程度,寒酸气质和车窗上厚厚的油腻污垢来评价,我觉得还是应该在车身上贴“穷途末路”四个字比较合适。
在车上一等,我们全体人就等了快要两个小时。
在这两个小时里,我缩在闷热的面包车后车厢里,不停的听着驴友团的人测试对讲机:“test,one! Two! three! test,one! Two! three!”“小飞,小飞,向我报告你的位置。over。”“阿关,阿关,我在你正后方,你可以回头看。over。”
等到最后,大家都有点儿着急了。一个大姐拉开车门,开始骂骂咧咧:“怎么回事呀?干脆也不要回酒店好啦,还休息什么呀都12点钟咯,早上五点还要来搭飞机的呀!”
正骂到一半,接机大爷拎着一个人冲过来了,“人齐了人齐了!出发!”
车上被塞进了一个年轻男孩,座位已经坐的差不多了,男孩只好挤在我身边,我还没来得及打量他,车厢里先弥漫起了一股很大的酒气。
“对不起啊!对不起!对不起。”这男的一脸迷茫的站了起来,冲着我们开始鞠躬,低矮的车厢里,响起了咚咚咚三声——他的头撞在了车顶上,每鞠一躬,起来时就撞一下,听声儿就知道撞的够狠的,但他愣是没什么感觉,看来喝的真是够大的。
“想,想着坐早班飞机来着,架不住哥们儿劝,说十几天见不着,怎么着,怎么着也得吃顿饭再走。这一吃,就,就把飞机耽误了,临时又改签……”
合着这个醉熏熏的二百五,是因为和朋友喝大酒才误了飞机,所以让我们等了这么久。
车厢里升腾起了一股“出门不利遇傻逼”的云雾,这个旅行团成立近三小时来,第一次达成了短暂的共识。
接机的大爷用力的把这男的按在了座位上,用成都话教训了他一句:“个瓜娃子,拖了后腿还好意思嚷嚷哦。再问你一次,你是叫王灿,对吧?”
这位叫王灿的男同志醉眼朦胧的点了点头。
面包车终于发动,拉着怨念冲天的我们,向酒店方向开去。这时的成都,已经是深夜十分了,路上几乎没什么车,只有我们这辆破面包,顶着四个诡异的大字,开云破雾的在高速上开着。
叫王灿的这个家伙,车开了没多久就睡着了。车开到一半,王灿突然醒了一下,半瞇着眼,捅了捅他右边坐着的猫头鹰小孩儿,“哎,给我来块儿热毛巾。”
那女孩愣了一下,然后居然答应了,“好,你等一下啊。”
女孩打开车窗,拧开一瓶矿泉水,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块毛巾,弄湿了,递给王灿。
王灿闭着眼睛,把毛巾往脸上一盖,然后立刻不高兴的拽了下来:“要热毛巾啦!”
车厢里一片安静,我们都盯着发酒疯的王灿,还有给傻逼献爱心的热血女孩。
热血女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愣神的时候,王灿把眼睛睁开了,焦点不准的看看前方,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扭头把目光定格在了我身上。
四目相对的时间里,我还真有点儿紧张,上次被一个男的盯着看这么长时间,已经是两年前了。
然后王灿说话了:“这什么航空公司啊?妈的空姐长的这么丑。”
……面包车接着向前开去,载着一车厢的窃笑声,再度呼呼大睡的王灿,和想要跳车返回机场,哪怕坐行李舱也要混回北京去的我。
幸福之旅,就这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