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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冷光源,和存在感
2011年9月12日,清晨六点,成都双流国际机场。行程第一天。
空荡荡的候机大厅里,扎着一小撮人——那是我们:幸福旅行团。办理登机牌的柜台里都没人上班,只有我们几个,各个睡眼惺忪,站在刺眼的白光下,彼此的脸上,都有那么点儿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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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的原因,都让我不好意思说出口。昨晚到了酒店后,接机的大爷在大厅里告诉了我们第二天的出发时间。
“早上六点半我来接你们,飞机是八点半的。集合不要迟到啊,你们早点到,早点办登机牌,可以挑到右边的窗口。这条航线是从喜马拉雅上面飞,能看到珠穆朗玛峰哦。坐飞机去尼泊尔,这个便宜占不到,蛮可惜。”
大厅里站着的人,本来个个都困的五迷三道了,一听完这话,眼睛都回光返照的亮了一下。
“是只要早点儿到,就能抢到右边窗子的票吗?”大婶团里的短发大婶问。
“这说不定的咯,要看明天的乘客多不多,要是就咱们这一群人,一定没问题的。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自己早点打车去嘛,打车不贵的。我是不敢打保票的。”
除了喝多了一下车就去房间里睡觉的王灿,现场的所有人都露出了很微妙的表情。一阵沉默后,短发大姐发话了,“那不用,干嘛还自己走呀,路又不熟,咱们还是大家伙一起坐面包车走,互相有个照应。”
摄影团里的男男女女也都拼命点头:“对的对的,没必要,抢不上窗口就抢不上好了。就是经过珠峰嘛,又不是自己登上珠峰了。”
众人一番拼命点头,表示明天六点半,大家一起走。
然后,然后就是今天清晨的五点四十分,我们在机场,相聚了。
在偷偷打车来的路上,我还在想,我应该是第一个吧。反正靠窗的位置,我坐定了,这种可以回去吹吹牛逼,说“我从珠峰上空飞过”的机会,如果轻易放过,简直对不起我上的这九年义务教育。
可是踏进机场后,我惊讶的发现,大姐团们已经等在柜台前了,昨天晚上那个恨不得拍着胸脯说“明天一定一起走啊”的短发大姐,排在第一个。
我们互相很尴尬的笑了笑。
然后我们又带着很尴尬的笑容,迎来了驴友团的冲锋队员们,除了王灿和那个热血女孩儿,我们的人基本上都到齐了,而这时,还不到六点半,还不到我们之前约定好的在酒店大厅集合的时间。
到了这个时候,我基本上已经确定了,我们这个团的团友,就是一群占便宜没够的鸡贼主儿,和我一样。
最后,在酒店大厅集合的,就只有王灿和那傻姑娘。
王灿到了机场的时候,我还是稍微惊讶了一下。昨天车里黑,没看清楚。现在光天化日的,王灿的一身出行装备还是挺闪烁的。尤其是他拎的那个中号rimowa旅行箱,箱子本身没什么特别的,普通小白领攒两三个月的钱,也能代购一个回来。但比较抢眼的是箱子上贴着的密密麻麻的行李贴纸,这个行李贴纸,不是那种土鳖的托运标,也不是淘宝上买来的那种卡通贴纸,而是实打实的国外航空公司和五星级酒店精心设计的旅行纪念贴。这几年旅游业发达,再老牌的公司也没法儿接着凹造型了,都纷纷投入了价格战里,这些小细节也都不注意了。但早几年,如果拎着箱子出国玩过一圈,回来以后这箱子都值得放进镜框里裱起来——-王灿就拎着这么一个箱子。
因为这些贴纸,我忍不住又多看了王灿两眼:上身嫩黄色,下身粉蓝,这种娘炮气的搭配,居然没穿出小白脸之感,所以肯定出自大牌。只有那些贵的要死的大牌男装的亮色系衣服,能让你看起来出身富贵毫无心机,而不是变成一个被保养的男秘。
看起来这么富贵的一个人,怎么会参加了我们这么一个小市民的廉价旅行团呢?
心里犯嘀咕的工夫里,登机了。破破烂烂的737,破破烂烂的座椅,破破烂烂的飞机餐,载着我们飞往目的地。
珠峰要过了西藏之后才能看见,我准备先闭目养神一阵。刚要合眼,大姐团的三个人凑了过来,短发姐首当其冲的开始搭话。
“哎,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我姓程,叫羽蒙。”
“哦呦,名字好听的。我姓那,你叫我那姐就好啦。她姓杨,”那姐指了指二号大姐,“她姓孙。”——三号大姐。
“咱们都是女的,路上多照应,你自己一个人出来,有什么不方便的都找我们。”
本来是段挺感人的话,但是,那姐接着接了一句:“反正咱们年纪也差不多,有的聊的。”
座椅像通了电似的,屁股无缘无故的麻了一下,我隐约开始有种不详的预感。
“小程,结婚了没有啊?”——果然!
我摇摇头。
“哦呦!”那姐一脸惊讶。
我点点头,温柔的微笑,对她的惊讶表示充分的理解。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了解了一下各位大姐幸福的家庭生活,“小程啊,还是结婚好,结婚也能出来玩的,把孩子交给老公一管,跟着姐妹们出来,该怎么玩怎么玩,关键是,你玩好了,还有家回的,还是结婚好,小程。”
对于那姐的言论,我表示深深的认同。然后,我咽下一口气,开始了满无天际的吹牛逼。
“……我都去过哪儿?我想想啊,有一年夏天,在托斯卡纳,唉,那才叫度假呢。一整天,什么都不用做。当然,你也可以帮着采采葡萄什么的,或者进森林里散散步,摘摘野果。哦对了,还可以采松露!就是咱们这边的西餐厅动不动就卖出天价的那种东西,那边儿,漫山遍野都是,很常见的小零食,随便拿来炒鸡蛋用的。”
其实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瞎聊什么,也就是想起什么编什么。几个拎着杂牌帆布旅行箱的家庭妇女,能有机会听听这些词儿,了解一下新世界的动向就不错了。倒是不远处的王灿,突然摘掉了眼罩,往我这边儿看了一眼,眼神不清不楚的。正吹牛吹的高兴的我,才不会被区区一道目光制止住。对,我没男朋友,没老公孩子,没车没房,但你架不住我有品味。品味这东西,不是说吃好住好见识多广就能培养下来的,多少煤老板走完了欧洲,下飞机第一句话是“赶紧给我整碗面奶奶的,除了饿啥都不记得了”。而我,虽然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但我该懂的都懂。
“羽蒙姐,那你都去过多少个国家呀?”我一直觉得脑子不太灵光的女孩也凑了过来,她姓李,全名李美玲,但我在心里还是愿意管她叫李热血,这姑娘从上了飞机以后,就一直跟打了鸡血似的咋咋呼呼,全机舱的行李,恨不得都是她帮着放的。
“去过多少个国家啊?……”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出国,护照都是临时办的。
“一下子算不清,只记得比较好玩儿的国家,比如芬兰啊,意大利啊,哦,英国附近有几个小岛也不错的,其中一个叫凯尔西的岛,我当时去的时候,岛上的常住居民才12个人,安静,太安静了。那日子过的,可真是松了绑的生活啊……”
其实这个凯尔西岛,是我从旅游卫视上看到的,鬼才知道现在这个岛还在不在了。
“真好。”李热血一脸单纯的表示着羡慕。
“是呀,真不错。”那姐也表示了同意,“全世界的玩,不结婚也值了,有家就行不通的,变成累赘了。”
我听完这话,缓缓的点头,对她的领悟力表示充分的赞赏。
我吹牛逼的过程里,冲锋队员们也没闲着,心存壮志如他们,才懒得听我们这种家长里短,早就在窗边架好了机器,大大小小的依次排开,简直是一小型新闻发布会的阵势,镜头密密麻麻对着窗外,等着狙击雪山。机舱里的老外也纷纷拿出卡片机,不是为了拍珠峰,是为了拍他们。
飞机经过珠峰时,机舱里响起了一阵快门声。我看着那个被雪覆盖的小山头,从上空俯视它,它的样子实在是……太普通了。不过也正常,再有型的冷峻熟男,再销魂的美艳女神,你光从上面看人家一脑袋顶,估计也看不出什么美来,没准儿还会发现早期秃顶的迹象。
珠峰……上大学时,我也参加了学校的登山社团。登山这活动,其实我特别讨厌,费了半天劲爬到顶上,然后再臊眉耷眼叫苦连天的爬下来,这过程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老实说,我现在也还是不明白。不过,现在的我,倒是明白了人生不少事儿,都和登山的过程很相同。
当时加入登山社,是因为登山社里好看的学长比较多,出去玩的机会也比较多,虽然只是爬一爬香山西山百花山之类的小土坡,但起码也能和学长们亲密接触接触。记得当时一个长的最好看,我们私下叫他“肌肉样板间”(因为他小腿上的肌肉修练得实在是标准)的学长,每次登完小野山以后,都会在山顶很煽情的喊:“珠穆朗玛峰!我又离你近了一点!”
现在想来,真是尴尬。不知道当时我们身边带着小孩来郊游的爸爸妈妈们,都是怎么看我们的。后来,学长毕业了,毕业后的他有时候回回学校,到登山社来看我们,还一直着说登珠峰的计划已经提上了日程。再后来,听说他回了老家,当了一名保险业务员。再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登一次珠峰,最少的预算也得是四十几万,这个梦想根本不是只靠煽情的青春呐喊和完美的小腿肌肉,就可以实现的。
李热血凑到我身边,打断了我一个人的观瞻珠峰活动。
“羽蒙姐,你说,你去过那么多国家了,还愿意来尼泊尔,这说明尼泊尔肯定也不差,对吧?”
我迟疑的点了点头:“应该……应该是。”
李热血打开手上的旅游手册,翻开首都加德满都的介绍,轻声念出来:“幽静深远,寺庙林立,佛光笼罩……”
李热血一脸兴奋的抬头冲我呲着牙花子笑:“羽蒙姐,你说得多美啊?能被佛光笼罩呢。”
我心情很棘手的再次点了点头,“……一会儿就能知道了。”
“尼泊尔,栖身于山间的宗教王国,幽静深远,寺庙林立,佛光笼罩,世外桃源……”
当我们这一团人站到了加德满都特里布汶机场外面时,所有人都傻了几秒钟。我在心里又重新默念了一次旅行手册上的这段开篇介绍。
虽然心里有底儿,但还是没想到,这段介绍和我眼前看到的景象——没一个字能对上号儿。
面前的“幽静小国”,尘土漫天,太阳暴晒,汽车横七竖八的停着。出关口挤着一大堆人,都扯着嗓子喊着什么,但又不像是来接机的,因为不管是谁出来,他们都会喊,离的近了,还会摸一把拽一下。
我的心理状态一时有些难以调整,但刚要绝望的时候,我喵了一眼站在我身边的摄影冲锋队员们,心情顿时好多了。他们脸上才是真正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戳在原地,披挂着一身吓唬人的装备,其中一哥们手还按在相机快门上,手指微微的抖着。
王灿站在我右边,打量着眼前的景象,一边把墨镜搭到脸上,一边慢悠悠的吐出一句:“呦,有点儿意思啊。”看着很淡定,但我估计他还只是宿醉未醒。
大姐团们开始一大坨一大坨的往脸上糊防晒霜的时候,我们的地陪导游终于出现了,一个尼泊尔年轻男孩举着幸福之旅的牌子,一路跌跌撞撞的往我们这边跑过来,“对不挤对不挤!”咖喱味儿的中文冒了出来,“堵车了!”
我靠,“堵车”这种借口在尼泊尔都能听见,看来还真是国际通用啊。
“大家好,我的名字叫拉辛,这两天里,我会和大家在一起。我们现在的位置是:加德满都特里布汶国际大机场,是尼泊尔最大,最重要的机场,很好的机场……”
那姐不耐烦的打断了拉辛的介绍:“好了好了,赶紧上车吧,我们都在这儿晒半天了。”
拉辛赶紧点点头,“好的好的,我们这就上车,车就停在那边,很好的车……”
拉辛一边说,一边从手上拿着的一个破黑塑料袋里往出掏东西:“我们,我们上车前,还有一个小,小活动……”
拉辛从塑料袋里掏出了一个花环,花是屎黄色的万寿菊,用铁丝稀稀拉拉的串在一起,都快蔫了。拉辛一脸庄严的给我们挨个挂在了脖子上,然后双手合十:“那妈死特!欢迎来到神圣的尼泊尔,希望大家能在这里,收获很多的,幸福快乐!”
一阵大风刮过来,我们和脖子上半死不活的花环,都原地被披挂上了一层黄土。
上车以后,车子向城里开去,我们所有人都开始相信拉辛所说的堵车了,甚至都觉得用“堵”这个词来形容尼泊尔伟大首都的路况,实在太谦让了。实际情况是车多路窄也就算了,关键是毫无交通秩序可言,全体驾驶员都像特技车手一样,胆大心宽,简直就是抱着一种“无非一死”的心情在路上驰骋着。
一路上,大家都提心吊胆的看着窗外,那姐开口问了一句:“咱们住的酒店怎么样啊?”语调里有一丝忧郁。
“我们住的酒店,叫做喜马拉雅大酒店,很好的酒店,豪华!”
谁都没搭话,拉辛用力说出的“豪华”两个字,孤零零的在车厢里漂着。
“这样也有资格说是“豪华”?拉辛,你中文是在哪儿学的啊?”一路没怎么说话的王灿,终于站在我们的酒店前开始暴躁了。
而我,经过一路的精神洗礼后,现在已经处在了一种很微妙的平静中,只是看着面前的“大酒店”,努力发掘它的美感。它盖在一条泥泞小路尽头,是一栋平地而起的三层水泥小楼,外墙上上刷着孔雀蓝和刺眼的粉色,目测下来,这楼每层最多三个房间。
“不行,这种地方我不住,换酒店。”王灿发话了,“换个能住的酒店。像这种地方,在中国,是用来拆迁换房款的临建,不能住人的。”
拉辛为难了一会儿,点点头,“好的,好的,没有问题。加德满都有很好的酒店,五星的,世界都有名的……”
王灿摘下墨镜打断他,“先别宣传了,你还说这酒店豪华呢。先带我过去。”
“好,马上。离的很近的,就在我们的酒店后面,hyatt,有名的。还有人要换酒店么?”
我们顺着拉辛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地势比较低的地方,看到了一座气势很恢宏的皇宫式建筑,有一个不小的游泳池,院子大的足够建一个高尔夫球场——那儿倒像一个幽静小国。
我也想换酒店。和我有同样想法的,还有那姐,她开口问拉辛:“那边多少钱一天?”
“现在是旺季,具体的房间要问了才能知道,但是,一般都要200美元以上的。”
合人民币最少一千六七。真不便宜,旅行手册上说什么20美元在尼泊尔住豪华酒店,估计是说的一九八几年。
最后,只有王灿面不改色的依然决定要去住hyatt,我们所有人,还是留在了这所王灿口中的“待拆迁的”危房里。
王灿坐在柜台旁的沙发上,等着拉辛帮我们办check in。酒店大厅黑乎乎的,飘着一股陈年的印度香的味道。填好所有表格,被一大堆蝌蚪一样的尼泊尔文搞的头晕脑胀,终于领到了钥匙。房间在三楼,拖着行李开始爬楼梯时,我突然想起来护照忘在了酒店前台的桌子上。
连滚带爬的回到大厅,扫了一圈,发现我的护照正拿在王灿的手上,而且他正在翻着我的护照看。
王灿抬头看向我,脸上的表情轻描淡写,但眼神里有一种很贱的嘲笑。
“护照还给我。”我口气生硬的说。
王灿扬了扬护照。
“这护照是你的?”
我点了点头,回避他的目光。
“那你……到底是叫程羽蒙,还是叫……程天爽啊?”
前台正在办手续的李热血扭过头,瞪着眼睛看我。
“程,天,爽……成,天,爽。”王灿饶有兴致的念着我的本名:“这名儿起的够烈的啊。”
我上前一把抓过护照,头也不回的往楼梯口走去。
“哎!程天爽!”
王灿在我身后叫住了我。
“干嘛?”我没好气的看着他。
“你当时在托斯卡纳,是自己去森林里摘松露的?”
“是啊,怎么了?”
“那还挺有意思的,”王灿讨人嫌的笑着,“我当时住在普罗旺斯,听当地农民说,他们都是让猪用鼻子去从地里拱松露的。”
“……”我冷冷的看着王灿,努力镇定一秒钟,准备好反击,“各地风俗不一样,反正我去了可以用手摘,你去了可以用鼻子拱,因人而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