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楊尚昆日記》5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楊尚昆日記》都可被視為去年最重要的出版物之一,甚至可被視為是20世紀中國政治人物最重要的日記之一。

中國人寫日記的傳統源遠流長,宋明以降,已漸成風氣,至晚清更蔚為大觀,文人學者,政宦顯要,多以日記記事述懷,其珍貴之處一為皆親聞親歷,二為私人書寫,較少虛飾,是故,這類日記往往可彌補官修正史的偏缺,而為後人瞭解歷史的多重面像提供珍貴的史料。及至今日,治近代史的學者,不僅需讀官編的《清史》,也要讀《翁文恭公曰記》和《越縵堂日記》;而治中外關係史的學者,不能只看《籌辦夷務始末》,而放過《英軺日記》和《出使英法意比日記》,這對史學工作者來説,已是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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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民國以來,許多政界人物沿襲了寫日記的傳統,台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近年出版了曾任北洋總統的徐世昌日記12本,起訖時間為1917-1948年。「中研院」近史所還出版了曾任國民黨政府外交部長的王世傑日記1〇本。蔣介石生前也有每日記事的習慣,其所寫日記現收藏於台北「國史館」蔣氏之「大溪檔案」中。

相比於國民黨政治人物,中共高級領導人生前和生後都較少出版個人日記,80年代後,曾出版過一些曾擔任過負責工作的前領導同志的日記,如《謝覺哉日記》、《林伯渠日記》(片斷)、《周保中日記》,《賴傳珠日記》、《王恩茂日記》等。但這類日記所載內容均起訖於民主革命時期或革命戰爭年代,基本上不涉及建國後的內容。極個別者如《汪東興日記》也只是擷取作者在1965年的一段經歷,而非汪氏全面、系統、有連續性的完整日記。

在擔任過黨和國家最高職務的領導同志中,楊尚昆是唯一在生後出版日記的。其日記是迄今出版的前領導人中地位最高、也是內容最為豐富、部頭最大的日記。這部日記共有上、下兩冊,全書no萬字,引人注0的是,該日記全是建國以後的內容。起訖時間為]949年1月1日-1965年12月10日,時間跨度為「文革」前的整整17年。在建國後的這17年間,楊尚昆位居黨和國家的領導岗位,他先後擔任過中共中央副秘書長、中央軍委副秘書長、中共中央委員和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中央辦公廳主任等職。因此,這部日記就格外引人注目。在這部日記中,作者不僅簡要記述了他的所見所聞,還敍述了他對某些問題的看法,堪稱是一部觀察當代中國史的珍貴記錄。

中共是一個長期在農村進行艱苦革命戰爭的黨,1949年初,中國革命即將獲得全面勝利,黨中央也將從戰鬥了幾十年的農村轉移到城市,對於黨的這個重大戰略轉移,中共中央和毛澤東都給予了高度的重視。毛甚至以「糖衣炮彈」來比喻中共將面臨的新的嚴峻考驗。楊尚昆當時任中央秘書長兼軍委副秘書長、中央辦公廳主任,其工作之一,就是負責中央機關向北京轉移的具體事宜。1949年3月23日,楊尚昆為中央打前站,先行從西柏坡出發,前往北京。在《日記》

中,楊記述了個別機關在北京紀律鬆弛的事,他感歎道,才進城幾天,「似乎大家都變了」,「一進城市,大家對居住生活條件的要求就提高了,都愛從好的方面去佈置」,楊寫道:「要能維持簡樸的作風,恐不容易,城市的引誘實在太大。」

楊尚昆長期擔負黨和國家的中樞——中央辦公廳主任。 這一岗位所承擔的基本工作就是上承下達,其具體事務包括上至中央常委開會會場的佈置與記錄、文書草擬和下發,下至中南海車隊的調度、托兒所、食堂工作的安排,以及房屋修繕和花草栽培。楊是辦公廳主任,不一定具體處理過於瑣碎的事情,但其日常工作仍是找人談話、聽取彙報、佈置檢查等等,負責處理的事情極其繁雜。1955年3月,中央決定開黨的代表會議,事先楊接見中央新聞製片廠廠長,具體討論拍攝事宜,詳細指導拍攝哪些鏡頭,哪些鏡頭不拍。50-60年代,政治風雲時有變幻,忽而雷電閃鳴,轉眼又是風和日麗的豔陽天,不管發生如何變化,中樞機器都要運轉,楊仍每天都要面對亟待處理的一大堆具體事務。楊尚昆自1956年黨的八大後,在書記處分工分管工、青、婦和指導中央調查部的工作,他幾乎每隔兩、三天都要聽取中調部常務副部長孔原同志等的彙報,近十年從未間斷。從《日記》上看,楊幾乎每天工作至深夜一、二點,儘管在這17年中,楊在黨和國家的職務序列中並非處於最前沿。

楊尚昆所處的地位極其重要,距毛澤東主席很近,毛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對楊也是信任有加,甚至諸如代表中央與罷黜後的彭德懷進行聯繫的工作,也由楊來承擔。所以,楊尚昆對毛的記載就特別有意義了。楊尚昆對毛的膽略、氣魄和能力極為折服,他在《日記》中時常稱毛為「主」、

「主座」,這應該是為了記述的方便而作的簡稱。不無巧合的是,曾經擔任過毛澤東政治秘書、也是楊的老部下的田家英,以及毛的兼職秘書李鋭等私下也稱毛為「主公」。

楊尚昆青年時代曾在莫斯科中山大學留學,和王明是前後同學。由於王明的機會主義錯誤曾經給中國革命帶來重大損失,王明本人受到了許多領導同志包括楊尚昆的尖鋭批評。1949年3月,王明在中共七屆二中全會發言,對自己的錯誤多有掩飾。楊在《日記》中批評王明的發言「口若懸河,離題萬里」,「簡直是胡鬧」,「總觀此人是毫無進步,野心未死,還有伺機反攻之企圖」。而對於毛澤東,楊尚昆則是發自內心的尊崇,他在1949年1月23日的日記裏,抒發了自己的心聲,「作為一個共產黨員,親眼看見中國革命一步一步地照毛主席所規定的進程,走向全國大勝利,實在是值得興奮,值得為自己慶祝。」「沒有毛主席的領導,這種合乎國情而又使革命加速勝利的辦法是難於想像的。」建國初,我志願軍在朝鮮取得對美國的勝利,大大地振奮了楊尚昆,他在1951年1月1日的日記中寫道,主席出兵朝鮮參戰之舉「實是萬分英明的,有遠見的決定……如果當時要由我來決定,我則會偏於『苟安』!」

從楊尚昆的這些敍述可以看出,毛澤東領導中國革命取得勝利和成功,成為老一輩革命者對毛尊崇的思想和行動的基礎。對毛的信任和尊敬,早已內化為老一輩共產黨人的基本性格。

在毛澤東時代,完全實現了以毛為中心的政治上的高度集中統一。在毛的強有力領導下,聽毛主席話,照黨中央指示辦事,幾乎成為每一個中國人包括黨的高級領導幹部的日常

行為準則。只要毛澤東和中央一聲命下,全國上下馬上動員起來,上至中央領導,下至普通百姓。這種體制的特點是,上面只要指導正確,下面貫徹執行也大體正確;而上面的指導一旦出現偏差,下面的工作也必然出現問題。1964年10月至1965年5月,身為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和中央辦公廳主任的楊尚昆,響應劉少奇主席的號召,率領中央辦公廳長安社教工作組,前往陝西省長安縣開展社教運動。楊尚昆親自下鄉蹲點,在長安縣搞社教大半年時間。楊深入幹部和群眾,對他所蹲點的村——長安縣斗門村的經濟、社會、人民生活情况進行了細緻深人的調查,這些都反映在他的日記中。長安縣的社教運動是當年中共中央西北局直接領導的,基本指導思想就是大抓階級鬥爭,「進行民主革命補課」。西北局共派出17393名幹部,在這個縣進行「大兵團作戰」。幾十年後,歷史雖然已對當年的這場轟轟烈烈的階級鬥爭作出了定論,長安社教基本是失敗的。其根本原因是,運動的指導思想不符合實際。儘管如此,當年中央領導同志深入群眾,與群眾實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的精神,今天看來仍有其積極意義。

今天的研究者都知道,1966年末圍繞「四清」運動(社教運動),在毛澤東和劉少奇之間產生了重大分歧,由此對中國政局的發展帶來極嚴重的影響。有關毛、劉爭論的詳情,在楊尚昆的日記中少有反映。楊當時在長安搞「四清」,特地趕回北京,參加了1964年12月15日召開的持續多日的研究「四清」的中央工作會議。就在這次會議以及緊接的12月下旬和1965年1月初,毛澤東在核心層多次指責劉少奇,並且主持通過了包含批評劉少奇內容的重要文件《二十三條》。楊

尚昆在日記中,沒有記錄毛批評劉少奇的原話。在1965年1月14日的日記中,楊表示支持《二十三條》,但同時提出文件「到底好否,要經過實踐證明」。毛、劉爭論給他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楊寫道:「劉話不靈了」,他擔心從此以後,幹部「不蹲點了!」

在楊尚昆所擔負的工作中,有一塊是負責協調中共中央與蘇共中央的聯絡。楊多次參預兩黨談判,也經常安排蘇聯駐華大使與毛澤東、劉少奇等的會見。楊通俄文,有時甚至親自擔任毛與蘇大使會談的翻譯。1961年蘇共二十二大通過新黨綱,楊一面安排工作人員進行翻譯,送交領導同志參閲,同時他還找來俄文原件,直接閲讀。I960年夏,蘇聯政府突然中斷對華援助,撤走專家,恰逢我國遭受特大經濟困難之際,雪上加霜,給我國經濟和人民生活帶來嚴重的影響。1961年3月,赫魯曉夫對我國作出姿態,提出願意以貸款方式供給我國小麥1〇〇萬噸和轉口古巴糖50萬噸,事關重大,劉少奇主持政治局會議進行討論後,要向毛澤東彙報,請毛定奪。此時,毛已退居二線,住在廣州,但所有重大問題仍需老人家親自拍板。為此,周恩來、鄧小平、彭真專程飛穗。毛一錘定音,不要糧食,可以接受糖。從楊尚昆的這段敍述中,後人可以清楚地看到,毛澤東主席不食嗟來之食、堅持自力更生的意志是何等堅強。

《楊尚昆日記》也有不少空缺部分。在一般情況下,某些時日,日記主人因工作繁忙,而無暇堅持每天記日記。楊尚昆也有此種情況。《楊尚昆日記》中,有一些年份都為空缺,例如,從1949年4月1日至12月3日、1950全年、1952全年,都未記日記。1951年只記了頭四個月的日記。1953年楊也只是從12月24日記到31日,其他全為空缺。編者對《楊尚昆日記》中的空缺部分曾予以説明。例如,編者明確提到,楊的「一部分日記已在『文化大革命』中散失」,雖然並未注明散失的是哪些部分。但在另一種情況下,日記的空缺則可能情況不同。例如,從1956年5月16日至1957年1月17日,楊尚昆的日記空缺,編者未加注明是否楊本人在這一段時間確未記日記,而其他的空缺,編者都予以了説明。這一段時間為中共八大召開,楊升任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中共中央提出雙百方針和波匈事件的發生。1957年1月27日至11月1日,楊的日記也出現了空缺,編者也未説明原因。此一時期,為整風反右前後。然而對於1959年的廬山會議,楊的日記中卻有極其簡略的記述。1959年7月23日,毛澤東就彭德懷的信發表重要講話,楊在日記中作了記述。自此以後,楊也每曰有日記,雖少涉及彭德懷事件,然仍透露出若干重要信息。例如,1959年8月12日,彭的夫人浦安修來楊處談話,「由十點半談到四點」,次日下午,彭德懷向八屆十中全會作了檢討。日記首次披露了廬山會議後,由楊代表中央與彭聯絡事。9月12日晚,楊向毛彙報「昨夜彭來談的情況」。廬山會議後,毛很關心彭德懷的學習和生活情況。從廬山返京後,1959年10月21日,毛要楊「常去彭處,每月兩次」。10月26日下午4點30分,楊去彭處探望,當夜12點便將與彭德懷談話的情況向劉少奇、周恩來、彭真彙報。自此後,楊尚昆經常向毛澤東和中央其他領導同志彙報彭德懷的情況。

日記通常都較簡略,魯迅日記即為一典型,但政治人物日記簡略,就不僅僅是書寫習慣的問題了。如涉及重大政治問題,涉及人事敏感,涉及對重要人物的看法,在日記中通常會迴避或較少着墨。楊尚昆位居中樞機要,所見所聞大多不宜對外透露,在其日記中,對許多重大事情加以迴避或省略,就完全在情理之中了。例如,1959年9月底,赫魯嘵夫訪華,與中方同志發生嚴重爭執,楊尚昆亦參加部分會談,但在日記中均無反映。像這一類情況,在《楊尚昆日記》中並不是個別的。因此,對於學者而言,僅憑日記一類的記載來進行研究,顯然是不夠的,還須其他相關資料加以佐證。

例如,有關彭德懷1965年10月被重新分配工作一事,在楊的日記中記載得就極為簡略。1965年10月19日,楊代表中央約見彭德懷,日記中只有寥寥數行字:「下午三點至六點,彭德懷同志來談話,要求幫助他去西南。」此次談話時間長達三小時,所談內容一定比較廣泛,但在楊的日記中並無涉及,也無一字提及楊在這次談話中的感受。事隔幾十年後,楊著文紀念彭德懷,他寫道,當年這場談話,他與彭都動了感情,共同回憶了過去在紅三軍團並肩戰鬥的往事,臨分別時,兩人都流下了眼淚。

楊尚昆是「文革」浩劫的最早受害者之一。早在1965年末就被不公正地調離工作崗位,下放地方工作。對這件關係到楊的政治前途和政治命運的大事,在他的日記中記述得也非常簡略。

1965年10月29日,楊尚昆在當天日記的抬頭上,寫下: 「永遠不能忘記的一天。」日記寫道:「上午十時半,周(恩來)、鄧(小平)、彭(真)三人約我談話,這是一次不尋常的談話,十分值得記着,永遠不要忘記!」這是一次什麼樣的重要談話呢?談的又是什麼內容呢?在楊的日記中無一字反映。談話的當天下午、次日和第三天的日記中,楊都寫了對這次談話的感受。談話當天的日記中寫道:「中午未睡好,下午也忐忑不安」。在10月30日和10月31日的日記中的第一段,分別寫有這樣的話:「心情不安,什麼東西都看不下去。勉強看了一些文件。」「整天沒有精神,無心看什麼。」原來這次談話是由於中央個別領導同志對楊尚昆同志產生了不信任,宣佈調離楊的工作,另行安排楊任廣東省委書記處書記。周、鄧、彭只是奉命傳達而已。楊尚昆是中央委員和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下放廣東擔任一名普通書記(當時省委一級的書記處的書記多達5-6名),這只能被認為是眨黜,否則何來「不安」,何來「整天沒有精神」?

10月29日談話後,楊尚昆就着手移交工作,這在日記中均有記載。楊仍出席一些例常活動,例如參加孫中山百年誕辰籌備會議,出席蘇聯大使館國慶招待會(11月6日),出席阿爾巴尼亞國慶紀念會(11月29日)。

1965年11月10日對楊尚昆更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日子。楊的工作調令在此日正式發出。同一天,毛澤東主席應楊的要求約見楊。當天日記抬頭寫道:「中午主席找去談話。」這次談話歷時一個半小時,但在楊的日記中對談話內容無一字記載。幾十年後,楊回憶道,在這次談話時,主席要他多深入,多調查,先在珠江流域幹個兩三年,再到黃河流域幹個兩三年。主席甚至很幽默地問道:「廣東那麼熱,你跑到那裏去幹什麼?」然而,熟悉黨內政治生活的老同志都知道,像楊尚昆如此重要幹部的工作安排,是非經最高領導點頭批准而絕無可能的。

毛澤東瞭解楊尚昆辦事牢靠,即使要調離他的工作,仍分派他一些重要任務。在楊遭贬黜一個月前的9月16日,楊還受

命與廬山會議後一直賦閑接受批判的黃克誠同志談話,那次是向黃宣佈調黃任山西省副省長。丨0月19日,楊受命與調任三線副總指揮的彭德懷談話。現在,楊自己也被調離崗位,另行分配工作。11月17日,楊奉毛澤東主席命,去看望王稼祥同志,次日,楊又去看望了陳雲同志。雖然在日記中未寫是否受毛的委託,但以楊當時的身份,不可能單獨去拜訪陳雲同志。(1998年,楊在一篇文章中寫道,這次去拜訪陳雲同志也是奉毛主席之命去的。>楊在看望過王稼祥、陳雲同志後的第三天,專門就此探望給毛澤東寫了書面報吿。而在1]月19日,楊還就這兩次探望向周恩來作了口頭彙報。

11月19日,楊尚昆向周恩來的彙報,是這兩位革命老戰友的最後一次見面。楊的日記寫道,這次談話「從上午i一點到一點半」,至於所談內容,即在彙報了與王稼祥、陳雲同志談話情況後,楊與周談了什麼,日記中付之闕如。直到1976年初,楊尚昆在山西臨汾流放期間的日記,以及1998年為紀念周恩來誕辰一百周年而發表的文章中,才對這次談話的內容作了披露:楊尚昆對周恩來説:「由於我工作崗位特殊,涉及面很廣,做了些工作,也犯過些錯誤。許多事情你都瞭解,有些問題只有你知道,我沒有向中央其他同志説過;但也有你不瞭解的,我不願意多説。如果發生意外的情況,要處分我,甚至要開除我出黨,只要你知道我是坦白的、無辜的,我就心安了。我決不計較個人利害,也不願意説不應當説出的事。周總理兩眼一直盯着我,聽完我説的話……然後對我説:『不至於如此,你放心!』」楊尚昆還回憶了周當時的表情:「眼睛特別明亮,似乎含着眼淚。」

楊尚昆是一個有着高度組織紀律性的老共產黨員,在如此緊張的氣氛下,他承受住巨大的精神壓力,照常工作,有條不紊地向中辦同志辦理移交手續,即使對他的老伴,有着幾十年黨齡的長征老幹部李伯釗同志,也口風很緊,不深談什麼。在11月2日的日記中,楊寫道:「晚間散步時,同伯釗談了一下,她有些疑慮,不好向她説明」。這一天,楊「勉強工作到(夜)十二時後」。

楊尚昆對於他的夫人李伯釗是這樣,對於中央常委、德高望重的朱德委員長也是這樣。1965年11月27日,是朱德八十大壽的日子,楊去朱德家,「坐了一下,未談什麼,彼此心照而已」。何以如此呢?楊尚昆與朱德都是四川人,也是革命幾十年的老戰友,楊主持中辦二十年,與幾位中央常委朝夕相處,彼此間知根知底,有些甚至還知心,即如楊所説的,他與朱德「彼此心照」。朱委員長年事已高,事實上已屬賦閑,楊對朱德的境遇一清二楚,而朱委員長對楊的工作調動事卻很難説事先予聞。在朱委員長八十大壽的日子裏,兩位老戰友無言默對,情何以堪!

1965年12月,由姚文元評吳晗《海瑞罷官》一文引發的政治風暴已經來臨,北京市風緊雲急。由於楊已被調離領導崗位,不再參預中央領導事務,故在日記中對這一事件無一字反映,但事實上,當時,楊尚昆透過此事,已預感政局即將面臨大變動:「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1998年楊尚昆在文章中回憶到當時的情景)。現在又一位領導同志處於前沿,他就是曾參加約談楊尚昆的彭真同志。至於彭真被其他領導同志約見談話,免去職務,則要到半年以後。

1965年12月8日,楊尚昆在日記中寫道:「得知常委各同志都去上海開會去了!」這次會議就是中央「處理」羅瑞卿同志問題的上海政治常委擴大會議。此時,楊根本無法想到這次會議會和自己有何關係,楊事先也無從獲悉會議的內容,因為這次連劉少奇也不知道去上海開什麼會。上海會議雖與楊無直接關係,但有間接關係,半年以後,楊尚昆被與彭真、羅瑞卿、陸定一同志紳在一起,成為子虛烏有的「彭羅陸楊反黨集團」的主要成員。

1965年12月10日,楊尚昆整裝登上南下廣東的火車,這時,上海會議正緊鑼密鼓地進行,楊心情黯然,吿別送行的妻兒和中辦的同事,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感慨甚多,非言語所能表達」,最後的一句話是:「十六年的北京生活,今天開始變了,一切只能等時間!」

楊尚昆歷經黨內鬥爭,見識廣,心胸開闊,他的氣度和忠誠在艱難的歲月裏經受了嚴峻的考驗。楊的「等時間」,不是一年兩年,這一「等」竟長達十二年。1965年底楊赴廣東後,1966年5月又被下放到肇慶任地委副書記,可謂一贬再贬,任命下達的當天,他以氣候潮濕,身體不適,向中央申請轉去山西,得到批准。5月下旬,即在政治局擴大會議結束,宣佈「揪出彭羅陸楊反黨集團」後的幾天,楊尚昆轉任山西臨汾任地委副書記。旋即「文革」爆發,楊被隔離審查,不久即被「監護」了起來,一直被關到1975年,鄧小平復出,楊才被放出來,安置在山西臨汾。十一屆三中全會期間,中央重新啟用楊尚昆,任命楊為廣東省委第二書記兼廣州市委第一書記。兩年後,楊回到北京,開始擔負一系列黨和國家的重要領導職務,為中國的改革開放和四化建設作出了巨大貢獻。

楊尚昆是一位具有傳奇色彩的革命家,他一生的歷史已與黨的歷史融為一體。他是四川最早的馬克思主義者楊闇公之弟,早年留蘇,返國後曾任中宣部部長,進入江西中央蘇區後不久,擔任三軍團政委,抗戰爆發,旋又任北方局書記,1941年,楊調回延安,工作性質發生了變化,以後長期主持中央辦公廳,長達二十年。楊尚昆對黨的歷史如數家珍,八十年代後,曾負責中央黨史領導小組。

楊尚昆也是一位具有較高文化修養的共產黨員,他通俄文,愛看電影(在日記中有其所看電影的大量記載)和戲劇。楊更堅持寫日記幾十年,臨去世前幾個月,他還寫了回憶周恩來、彭德懷的文章,感情十分真摯,很少有這類文章常見的程式化的味兒。楊在1995年完全退下來後,寫了他的回憶錄的建國前部分,他原還準備寫中辦二十年,「文革」前後和復出工作後三個部分,可惜天不假其年,這三部分已永遠無法完成了。

即使在「文革」後期,楊尚昆在臨汾流放期間,他也寫了日記,楊近年發表的紀念周恩來的文章《相知相識五十年》,就是依據臨汾日記集納而成的。很遺憾,目前讀者還不能看到他在文革後期以及恢復工作後的日記——根據楊一生的習慣,相信他在七十年代後期恢復工作後仍會記日記。人們只能指望這些珍貴的日記將來會有向社會公開的一天。

筆者長期治史,雖然只能從資料、影視中接觸到楊尚昆,但亦可窺見楊尚昆個性之一斑。依筆者觀察,楊是一個豁達、寬和,頗有人情味的老同志。他和夫人李伯釗結缡於1929年的莫斯科,兩人共同走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楊對其老夫人也呵護了一輩子,在其日記中有大量的反映。1979年,楊在北京偶遇木刻家彥涵,此人抗戰時期在太行八路軍總部工作,是楊的老部下,1957年被打成右派,蒙冤幾十年。楊對彥涵説:「當時你為什麼不找我呀,我給他們打一個電話説一下就完了嘛。」6彥涵是一介書生,不懂也不會請托,但楊的這番話卻透出他關懷下屬的性情。

1996年,楊尚昆已89歲高齡,帶領王若飛、秦邦憲等「四八烈士」遺屬100餘人,專程去延安掃墓。楊尚昆去世後,2001年5月,那些「四八烈士」遺屬和其他子弟們也專程護送楊的骨灰回四川潼南老家,只因他們的父母輩在戰爭年代和建國後的歲月裏,都曾得到過楊的關照。

作為一個革命者,一個老共產黨員,楊尚昆已走完他一生的路。他肯定是一位令世人難忘的人,他留下的這部《日記》,以及現在暫未發表,將來可能問世的文字,將長久被後人所研究和咀嚼。

2002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