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毛澤東詞《人有病,天知否?》7

1973年,毛澤東已屆八十高齡。年初,他親自部署批判1972年的「右傾回潮」。在這年夏天召開的中共十大上,毛的「文革」理論體系再次被全面肯定。他提拔的王洪文、張春橋等進入中央核心層。在維護「文革」理論體系的前提下,毛也安排鄧小平等老幹部逐漸復出,形成了一種由毛完全主控下新的權力平衡,環顧神州,四海晏清,毛的所有政治對手都已被剷除。然而他並沒有稍稍鬆馳,中共十大後,毛又開始醞釀批林批孔運動。

毛澤東從容堅定,老而彌堅,卻早已步入垂暮之年,心情是沉鬱和凝重的,就在毛頻頻就批林批孔運動發出「最新指示」的同時,他也像一般老人那樣,對自己過去的詩文重燃起興趣,就在這年的冬天,毛撿拾起擱置多時的舊詩文,並對其中的一部分作了新的修改訂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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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一生寫有大量文稿,在其生前公開出版的只佔其中的一部分,未公開發表的原因大致有幾個方面:

1. 自覺不成熟,或公開出版與當下政治鬥爭有違的文稿,如毛在60年代初讀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談話記錄;

2. 涉及黨內上層鬥爭的機密,公開後會有損現今領導人

威信的文稿,如毛在40年代初批判王明路線兼及批評周恩來等的《九篇文章》;

3. 毛在部署某些重大政治鬥爭前夜對若干重要問題進行思考的文稿,如毛在1966年7月8日寫給江青的信,以及生前從未公開,寫於1966年6月的《七律.有所思》;

4. 完全屬於個人情感領域的詩文。

在1973年冬毛澤東重新改定的詩文中,有一首寫於50年前的《賀新郎》,直至他逝世後的〗978年9月9日,才在《人

民日報》公開發表。

《賀新郎》是作於1923年的一首詠毛楊之戀的愛情詩, 也是目前僅見的毛澤東唯一的一首愛情詩。毛澤東與楊開慧由相知、相戀於1920年結婚後,夫妻情愛篤深,然毛此時已是一職業革命家,常常奔走四方,與楊開慧分多聚少。楊雖係五四新女性,但仍深受其家庭傳統文化氛圍之濡染,情感豐富細腻,不僅深佩毛之魄力、學識,且對毛依戀極深,楊善詩詞,寫有一些舊體詩和日記,常詠對毛的愛戀,(1927年後,楊開慧將這些詩文藏於其家中的牆壁內,1983年老屋翻修才偶然發現)。楊開慧希望夫婦長相守,毛卻難以做到。因此夫妻間難免有口角抵牾,毛偶爾也有厭煩之意。他曾抄寫一首唐代詩人元稹的《菟絲》給楊開慧:

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

君看菟絲蔓,依倚榛和荊。

下有狐兔穴,奔走亦縱橫。

樵童砍將去,柔蔓與之並。

此事對楊開慧刺傷很深,毛雖多次解釋,均未得冰釋誤會。1923年,毛奉中共中央命,又要前往上海轉廣州,此次遠行,楊開慧也未去送行。毛寫下這首柔情繾綣的《賀新郎》:

揮手從兹去。更那堪淒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零還往。知誤會前番書語。過眼滔滔雲共霧,算人間知己吾和汝。重感慨,淚如雨。 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淒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憑割斷愁絲恨縷。要似昆侖崩絕壁,又恰像颱風掃寰宇。重比翼,和雲蠢。

毛澤東的一生有一半時間是在戰爭年代度過的,他常説自己的那些詩詞是在「馬背上哼出來的」。1955年,毛對法國前總理富爾説,很留戀那種馬背上的生活。毛詩意像雄邁,豪邁慷慨,他雖「不廢婉約」,但更重「豪放」。就創作內容而言,毛詩中更多反映的是政治、理想和鬥爭。1962年毛接見越南南方客人,在談到自己的詩詞時,他説,「我也是寫階級鬥爭」。

1957年,毛澤東、楊開慧的故舊李淑一將她回憶的一些毛楊詩詞寄給毛,請他幫助回憶考證,其中就有李淑一憶及的當年毛給楊的《虞美人》的殘句。毛覆信曰:「開慧所述那一首不好」。毛説「不好」,未知是否為真心話,卻有一種過份政治化的感覺。然而在私底下,在毛激越髙亢的潛層,在其不予示人的個人天地之一角,毛還留有一份對「婉約」的欣賞。

毛澤東晚年一再圈點柳永詞,1973年冬,他將那首《賀

新郎》又作了最後的修定。毛將原詞中「重感慨,淚如雨」 一句改為「人有病,天知否?」

「重感慨,淚如雨」,雖淺露直白,卻飽含平常人之情暖,將其改成為「人有病,天知否」,則更精彩,一下躍升到「形而上」的層次。

「人有病,天知否?」究竟是何含義?毛之問天,胸中又有何等強烈的憤懣? 50年白雲蒼狗,此時之「病」與彼時夫妻間的感慨難道仍是同一物嗎?

毛澤東不太喜歡別人對他的詩詞作注釋,他説,「詩不宜注」,但毛也不反對詩家從不同的角度來注解他的詩詞。毛在1964年對他的老友,也是注毛詩的名家周世釗先生説,注毛詩「可以意為之」。毛的《賀新郎》在1978年發表後,注家蜂起,李淑一以毛楊老友的身份發表學習體會,稱詩中之「人有病」乃是指人民在三座大山壓迫下所造成的苦痛;「天知否」,有喚起人民革命推翻三座大山的含義。注毛詩的另一名家周振甫先生也持類似説法。李淑一等的解釋或許可以説得通,但我總覺得隔了一層,我更相信毛在1923年寫作該詩時,主要是詠夫妻間的情愛,而1973年修改此句則意蘊深遠。

毛澤東晚年的心境極為複雜,在壯懷激烈的同時,又日顯幽深蒼涼。毛之一生,事功厥偉,然改造人性又何等艱難!毛雖早已一言九鼎,一呼百應,但「真懂馬列」又有幾許人?萬千眾生,有待拯救,卻懵然不知,又怎不讓人焦慮!1975年,毛曾三次讓工作人員為他誦讀瘐信的《枯樹賦》:

昔年樹柳,依依江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

情何以堪!

當毛一遍遍聽讀《枯樹賦》時,是否也有一種夕陽西照, 而壯志難酬的慨歎與無奈?

在毛澤東生命的最後階段,他讓文化部抽調名家在秘密狀態下為自己灌錄了一批配樂古詩詞。在這些古詩詞清唱中,毛最喜愛南宋張元幹的《賀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詞云:「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晚年毛的心思又有誰能猜透呢?

近讀陳徒手《人有病,天知否:1949年中國文壇記實》, 對作者何以用毛詞之佳句作書名再三體味。以吾觀之,此「病」似病又非病也,病者,有待改造的人性之痼疾,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腐朽思想也;非病者,精神,靈魂之痛也,對焉,錯焉?

2000年11月5日

1

龐樸:〈火紅的歲月——】949年華東大學社一部學習生活點滴〉,《歷史學家茶座》2009年第4輯,第16頁。

2

《揚州中學各種錯誤思想的檢查》,江蘇檔案館館藏蘇北行署檔案,300卜短期-0079。

3

龐樸:〈火紅的歲月——1949年華東大學社一部學習生活點滴〉,載《歷史學家茶座》2009年第4輯,第14頁。

4

鄭鴻生:〈山東白、四川菜與台南外省面——記一個府城少年在升平年代的味覺探索〉,載《萬象》,第12卷第〗期,2010年丨月。

5

原載《南方周末》特稿,2003年3月2丨日。

6

孫志遠《感謝苦難——彥涵傳》,頁465,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7

原載《萬象》2001年第3卷第2期。